长风辞

作者:玖怀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萧孟渝的自述


      还记得我之前讲给凌风雪的故事吗?

      故事的后半段,曾开炎一边要对抗传闻之下所有人对湘云楼的指摘,一边又撞上了城南来人要他赔款。那时的他,虽然接济了城南那些人,仍也知道这接二连三针对湘云楼而来的城中大事是有人早有预谋。可是,他找不到那些预谋者。

      即便找到了,也斗不过吧。曾开炎曾绝望地说出过他的想法。他那时已明白自己和湘云楼都没有前路了。

      没有前路,这不是他最终自缢在自己的心血湘云楼前的理由。他虽看得清楚,却并没有那么悲观,也没有那么容易认命,更何况是认这种不公之命。

      如果他是这样的人,或许他就不会负箧曳屣走了一年又一年的科考之路,也不会在后来离开仕途转从商道,还在无人倚仗之下做出那样一番成绩。如果他是一个会轻易认命,会妥协不公的人,那他或许会一直安于宴州生活,不会认识沈兰,也不会认识我。

      可事实就是如此,不认命的曾开炎最终自缢湘云楼前,所有人都觉得他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可我知道,他自缢,是要救沈兰。

      你问我我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曾开炎的想法和心路?那当然是因为他把这些告诉了我。举世黑暗,无人为他提灯秉烛,湘云楼的前路,他看不到。他自己的前路,也同样不能被看到。这黑暗,有他自己承受便够了。

      他以自己的自缢提前终结了当年那场“人心不足蛇吞象”的闹剧,他死了,那些他查不到、斗不过的预谋者就可以得到他们想要的。

      闹剧终结,那些预谋者咄如饿虎的眼睛也就不会再盯着他,盯着沈兰了。

      他已死,可沈兰要活。所以他自缢前,骗了沈兰。

      他在接济了城南的人家后想到了这个谎言。

      他告诉沈兰,诸事有解。

      他说,你看,我早说我有高瞻远瞩之能,为防湘云楼做大遭人觊觎,我早已提前为我们铺好了后路。

      不信你看,曾开炎说,你看我早就铺好了路藏好了钱,不然哪有可能去接济城南那户人家啊。

      他那时给我回忆这些时眼里带着笑,得意又欣慰。他得意,因为他一个平时不怎么会说谎的人这回撒了谎,竟有人信了。那人是沈兰。他欣慰,因为信了他鬼话的沈兰终于可以从这场闹剧中剥离,去梓州好好过上新日子。

      即便…

      即便那日子里……不会再有他。

      他多想自己能多认识些江湖里神通广大的人,向他们求一副让人忘却前尘的药啊。那样沈兰以后的日子,或许会过得好一些。

      若是有这味药,沈兰便不会记起,有一个人,让她先去梓州找一个他名叫萧孟渝的朋友;若是有这味药,沈兰便不会等待,等待那个根本不会在后来去梓州找她的曾开炎……

      曾开炎想着,话便说了出来。我当时看着这个被世间苦辛磨砺得沧桑的男人眼底泛起光,那光是岁月所不能侵蚀不去的,它亮着,一如我当年见他之时那样明净灿然。

      明净灿然的光里凝出泪,我眼前的这个男人竟然哭了,可他似乎浑然未察,他的嘴角竟还是泛着笑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他那时的话,他说,若是有这味药,沈兰便不会记得,有一个人,骗了她,离开了她。她也更不会记得,那个人,把她视为一生挚爱。

      若是有那样一味药,沈兰回到梓州,也许会拥有一个新的,很好很好的一生吧。

      他把这些话说给了我,他的眷恋、伤感、绝望除了我,已无人可诉。

      他先行来了梓州找到了我,把这些话…说给了我这个,可以算是沈兰情敌的人。

      不仅如此,他还把她的挚爱托付给我,他不求我当时的家族势力可以帮他多少,只求护住沈兰一个,便够了。

      曾开炎,他在多年前因为沈兰拒绝了我的情意,又在多年后因为沈兰来恳求我。他本不是这样的人。

      可他已无人可托。

      我是最后可以帮他的人。

      我帮他圆了这个谎,谎称自己只是曾开炎的一个朋友。我说曾开炎前两日已来过这里找我顺便打点好了你们在梓州这里的新日子。我骗她说,曾开炎现下已经离开了,他回宴州处理好湘云楼的事便会来找你。

      曾开炎回宴州,确实是要处理湘云楼的事。他的处理方式对自己很残忍,我之前已经讲过,这里不想再重复一次。我劝过他,既已离开宴州就不要再回去,可他却叹息着摇头说,逃不掉的。如果他不死,他和沈兰就永远是觊觎湘云楼的人的眼中钉,那样无论他们逃到哪里,那些人都不会放过他们。曾开炎走了,走得很决绝,哪怕我说了我愿意帮他查出幕后之人帮他渡过难关这样的话。

      他不想连累我,不想让我,让萧家卷入宴州的黑暗里,更何况萧家是沈兰最后的荫蔽,他不可能让这荫蔽卷进黑暗。

      他的所言让我在那时已隐约猜到了什么,只不过来不及验证。那些话传递给我一个信息,即他并不是对于害他的幕后之手毫无头绪。他可能已查到宴州幕后之人的势力,就连萧家也惹不起。

      在我猜到了这一层后,我便开始悄悄着手调查宴州,与此同时我还要照顾着沈兰,替曾开炎为她编织好那个光明的幻梦。

      我后来也确实查到了一些事。这些事让我震惊,可事关重大我谁都没敢告诉,包括后来新建的杏花楼。对他们,我也只透露了关于湘云楼案本身的,赵元竹在宴州当地的势力。

      当时在梓州,我本想继续深入查清这些事,可私钱案却闹了起来,我从没想过我的家族会覆灭在朝夕之间。我想到了湘云楼,想到了湘云楼的覆灭也是这般,像是一切都有人在背后策划完全,只等一个时机而已。湘云楼背后的人是赵元竹,而萧家覆灭的背后,是当朝柔嘉长公主。

      不过这与这个故事无关,针对柔嘉长公主我后面会有要去做的事。

      说回当下吧,后面的故事,或许你们都已猜到了,萧家的败落成了我与沈兰命运的转折。梓州私钱案闹大,惊动天家。梓州通判被问罪,京城,成了他再也回不去故土。

      我那时整个人几乎要疯,接踵而至的噩耗让我朝夕之间便成一叶漂萍,至亲离去的悲恸让我日日夜夜都无法喘息。如果没有沈兰与我互作支撑,我可能根本没有办法撑到现在这一刻。私钱官钱,毫厘之差让我们两个的世界变了天,当时的天雄会已经在四处寻找沈兰,我们的生活就此开始朝不保夕。在我们被天雄会追得东躲西藏的路上,沈兰从天雄会互相的言语中得知了宴州湘云楼结局的真相。她知道了,那个她一直等着的人再不可能回来了。

      斯人已去,余荫却在。

      以前的萧家,现在的我,就是曾开炎留给沈兰的余荫。

      可惜,我与沈兰相持相伴的日子没有能持续多久,我们最终还是没有逃得过天雄会的追踪。天雄会抓到了我们要绑我们回宴州。路上,他们按赵元竹的意思把他们不知身份也不敢兴趣的女子,也就是我,丢在了半路。

      那一天下了好大的雨,我淋着大雨瘫坐在泥泞里,高声怨恨上天为何不能使恶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反要所有的纯良与美好分崩离析。

      我自此与沈兰分离。再遇见,是去年的元夕。

      其实也不能算是遇见。那场大雨彻底浇透了我,淋醒了我。我在滂沱之中找到了自己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

      ——曾开炎的嘱托和我自己家族的仇。

      我要翻湘云楼的案,要报我家族的仇,我更要找到沈兰。我在雨中绝望、崩溃,又自雨中起身、振作。雨停后,梓州城中少了一个跋扈的大家嫡女,而它旁边的惠州,多了一个名叫渝娘的清倌。

      走出大雨的我首先想到的是生路。湘云楼的事让我明白了,一个歌舞集结的烟云之地会是各路势力之间的枢纽,靠近这枢纽,我可能更容易达成我的目的。自小到大,萧家给我的教授全是兵家有关的技艺,幸而我天生长了一副还算得上好的嗓子,这让我顺利向着我心中越来越清晰和具体的目的靠近。终于,在去年的一天,我打探到了天雄会老巢的所在,又偷听到了元夕夜赵元竹要放沈兰出来与严充一同夜游赏灯的消息。

      于是,去年元夜,花市灯火如昼里,我见到了故人。这一次的重逢太过惊心动魄,也太过短暂。从我找到沈兰,到天雄会找到我们,再到沈兰为了保护我引开天雄会,最后到她撞向天雄会的刀惨死,一共只有短短六日。

      这六日当中的事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六日里我一直在为沈兰处理身上新旧交替的伤。她在赵元竹和严充手里的日子,怎么会被伤成那样,这才重要。

      颈侧、腰间,手腕……还有其他更多的地方,结痂的狰狞疤痕和新豁开的渗血伤口交错着,刺激我的眼睛。我那时已是在烟云之地待过不少时日的人了,虽是清倌,但也清楚那些伤痕下有多少龌龊肮脏和难以言说。我与沈兰分别再到重逢,这段日子里的暗无天日她不愿再提起,她在撞剑自戕的时候还在向天雄会的人大喊她终于有机会给自己一个了断,再不用去承受严充施加给她的那些不堪。

      她撞剑,天雄会的人傻了眼。沈兰死在了他们剑下,他们慌了,怕了,然后跑了。我看到沈兰汨汨涌出来的血,我想要救她,可救不了。太晚了。我只来得及告诉她曾经曾开炎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我说出的实情。我不知道告诉她那些,她会不会就能……少一点遗憾。

      沈兰在这一夜彻底与这暗无天日的日子诀别。她一个人面对赵元竹和严充的日子里的事,成了湘云楼整个故事里唯一的空白。

      这段故事没有人能再讲出来了,也没有必要再把它讲来。只要有人记得沈兰这需要莫大勇气的义无反顾的结局就好。

      不过你还记得吗?

      白日里在杏花楼,我也曾借兰湘的口,说给了澹台傲,沈兰的结局。

      我说,那个曾开炎爱了一生护了一世的沈兰,最后念着他始终没说出口的诗,死在了一年前元夕后的第六夜。

      朱红颜色浅描摹,无端深情谁与说。

      从邂逅到相守,几载岁月兜转最后又离去,为什么…曾开炎自始至终从未能没把这句诗说出给沈兰,沈兰却会在这月不如旧、人不如故的元夕后第六夜里将它念出来?

      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个问题。

      那诗……是我告诉沈兰的。

      朱红颜色浅描摹,无端深情谁与说。旧时月色里,我听到了一个书生念出这句诗,现在,人不如故时,我把这诗念回给他的挚爱,然后在他挚爱之人的眼睛里,看到了遗憾变作了然。

      那了然于心的情,是她的瞳仁在失色前映出的,那多情的永远的少年,曾开炎。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8045787/38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