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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陨
“阿娅。”蚩玉妹人刚翻进院中,黑暗中便传来了薇赫的声音。
她没好气道,“大半夜不睡觉,是跟你那小情郎闹了别扭,找阿娅来哭鼻子?”
待她摸索着用火折子点亮桌案上的蜡烛,昏黄的光晕散开,这才看清薇赫竟真的眼眶泛红,人坐在那张宽大的扶手椅里,神情怔忡,恍若失了魂。
蚩玉妹见状,玩笑的心思立刻散了,眉头微蹙,“真吵架了?还是宫里那些贵人给你气受了?告诉我,我……”
“阿娅,”薇赫打断她,声音发沉,“我阿妈,到底是怎么死的?”
蚩玉妹身形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在一旁坐下,语气硬邦邦的,“病死的。不是早告诉过你?”
“十四年前,我十一岁。”薇赫不理会她的搪塞,目光直直地看向她,平静地叙述着过往,“阿爸在与西越的战事中伤重不治,没过多久,阿妈也染了急症,说是会过人,我连阿妈最后一面都未曾得见,她就那么一个人,孤零零地病死了。”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映得蚩玉妹脸色晦暗不明。她看着薇赫那与师姐杨棋愈发相似的容颜,心头一阵酸涩,放软了语气,“小阿薇,你还有阿娅。阿娅一定会保护好你,绝不会让……”
“保护?”薇赫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音,“我需要保护,是因为我阿妈是被人害死的!所以你明明漂泊四方,居无定所,一听我入了这雍国皇城,却耐着性子跟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你是怕害死她的人,也会来害我,对不对?”
蚩玉妹喉头滚动,别开脸,仍在嘴硬,“你……莫要胡思乱想。”
薇赫疲惫地闭上眼,指尖用力按了按眉心,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一片沉郁的痛楚,“今日,我随他去见他的家人,听他的母亲……提到了一味毒,名为朱砂陨。”
他紧紧盯着蚩玉妹瞬间苍白的脸,“阿娅,你可知晓?”
“朱砂陨……”蚩玉妹喃喃重复,唇边泛起一丝惨淡至极的笑,那笑容里浸满了沉痛与无尽的自我厌弃,“你既然问了,便是知道了……是,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而空洞,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它最初,不过是你阿都家传承的一道霸道秘药,性烈无比,腐蚀内脏,中者很快便咳血而亡。因血色殷红如朱砂,故名朱砂陨。”
“……后来我觉得它太过直白,少了些趣味,便动手改了毒方。”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我减缓了它的毒性,让中毒者的症状与肺痨极其相似,又将特制的蛊卵混入其中,使得脉象之上,也难觅踪迹。不知此毒存在的医者,只会当作痨症来治……”
“只是寻常痨症需得半年乃至三五年方能致命,而这改良后的朱砂陨,一月……足矣。”
薇赫的呼吸骤然急促。
蚩玉妹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语带哽咽,“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完美的朱砂陨制成后,第一个试得其药力的……竟会是我的师姐,你阿妈。”
“什么?!”薇赫闻言豁然起身,动作猛得带翻了身后的圆凳,木腿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刮擦声,“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我……都是我……”蚩玉妹泪如雨下,悔恨交织,“新药方成,我心中得意,在酒坊多饮了几杯,与一个相熟的汉人游医攀谈起来……酒意上头,一时忘形,竟将朱砂陨的奥秘……透露了出去。”她痛苦地抱住头,“待我酒醒,才发现那新制成的朱砂陨……不见了!”
“我慌了神,急忙去找师姐商量……师姐只让我安心,说她自有办法追回……可后来,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那瓶毒竟被用在了师姐身上!”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师姐……她精于医道,却不通毒理……待我察觉不对时,朱砂陨已毒入肺腑,回天乏术……纵然我能配出解药,也救不了她了……况且,这朱砂陨……根本无解!”
薇赫僵立在原地,烛火在他剧烈收缩的瞳孔中跳动。蚩玉妹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穿了他十数年来的认知。那个记忆中温柔却模糊的母亲形象,此刻被“朱砂陨”“试药”“无解”这些残酷的字眼彻底撕裂。
一股混杂着滔天愤怒、无尽悲痛,以及被至亲隐瞒多年的委屈,如同岩浆般在他胸腔内奔涌灼烧。
薇赫猛地向前一步,双手撑在桌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骇人的嘶哑,“为什么……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他盯着蚩玉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厉色,“让我以为她只是病故……让我像个傻子一样,活了这么多年!”
蚩玉妹被他眼中的痛楚与质问刺得浑身一颤,泪水流得更凶,她伸出手,想碰触他却不敢,“小阿薇……阿娅……阿娅是怕……你当时还小,如何承受得住?我只想你能平安长大……”
“平安?”薇赫低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悲凉与自嘲,“连仇人是谁都不知道,谈何平安?那个游医!他叫什么?是何模样?现在何处?”
他如同被困的猛兽,急需找到一个宣泄仇恨的出口。
蚩玉妹被他逼人的气势慑住,努力在混乱的回忆中搜寻,“他……他自称姓耿,名……名字记不清了,只记得旁人唤他耿老六。年纪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普通,左眉角似乎有颗小痣……口音带着点北地的腔调。”
“师姐出事后,我一直在找他,可他就如同人间蒸发,再无线索……我只查到,他消失前,最后接触的人,似乎与……与雍国京城有些关联。”
“京城……”薇赫咀嚼着这两个字,眼中的血色愈发浓重,“淑妃,明懿皇后……”
一个可怕的联想,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迷雾。
他缓缓直起身,声音因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而微微发颤:“阿娅……你改良朱砂陨,是在什么时候?雍国的明懿皇后……她薨逝,又是在什么时候?”
蚩玉妹被他问得一愣,仔细回想片刻,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我……我制成朱砂陨,是在师姐出事前约莫两月……而那位明懿皇后……她……”
她无需再说下去。害死他母亲的奇毒,在短短一年内,便跨越千山万水,用在了雍国最尊贵的皇后身上,这绝非巧合。
那个消失的游医耿六,恐怕不仅仅是一个窃贼,更可能是传递毒药的关键一环,而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黑手,其势力范围竟能同时触及南昭与大雍皇族!
“同舟会……”薇赫几乎是咬着牙念出这个名字。贤妃的警告言犹在耳。若这一切真是同舟会所为,那么他们害死明懿皇后的动机是什么?掌控国本?扰乱大雍?而他们害死自己母亲杨棋,是因为母亲察觉了他们的阴谋?还是仅仅因为……她挡了路,或是灭口?
无数的疑问和汹涌的恨意几乎要将他淹没。
蚩玉妹看着他煞白的脸色与眼中翻腾的杀意,心中痛悔与担忧交织,她上前紧紧抓住薇赫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坚定。
“薇赫,阿娅错了,阿娅大错特错!我不该瞒你,更不该酿此大祸……从今日起,阿娅这条命就是你的!你要报仇,阿娅拼尽一切,用尽所有手段,也定要帮你把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一个个揪出来,碎尸万段!”
这位天纵奇才的南疆蛊师面带决绝,语气狠厉,“管他什么同舟会异舟会,害死师姐,利用我之过错行此滔天罪孽,我蚩玉妹与他不死不休!”
薇赫几乎是甩开了蚩玉妹的手,见她一怔,立刻意识到自己迁怒了。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抱歉。”
“阿娅,”薇赫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冰冷坚硬,“把你当年查到的一切,所有细节,无论多微小,全部告诉我。还有……朱砂陨,除了你,南昭还有谁能配制?或者,谁能认出它?”
夜色深沉,烛火摇曳。在这个不眠之夜里,一段沉寂了十数年的血海深仇,终于被彻底揭开。
复仇的火焰,已在薇赫心中点燃,不可避免地将烧向那些藏在暗处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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