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涉局

　　然而，就在有琴宫商即将触碰到嘉禾的前一刻，嘉禾轻轻地、缓慢地向后微退了一步。
　　这个细微到几乎难以捕捉的动作，却让有琴宫商瞬间定在了原地。
　　有琴宫商清楚地看见，嘉禾非但没有迎向他，反而更紧地贴近了紫薇身侧。嘉禾的手指几乎要嵌进紫薇的衣袖，仿佛那片金红的衣料是她唯一的庇护所，能让她永远躲藏，避开他带来的所有未知。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入有琴宫商心脏最柔软处，带来细密而尖锐的痛楚，随即燎原，烧成一片难以言喻的恼火。
　　嘉禾总是如此。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她的第一选择，永远是紫薇！

　　“我准备好了。”嘉禾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轻声对紫薇说。

　　轩辕紫薇微微颔首。
　　随即，紫薇的声音穿透圣殿华丽的穹顶，清晰地响彻每一个角落，传遍九寰：“有琴宫商。”
　　紫薇目光如炬，直视着前方卓然而立的男子。
　　“今日，我——轩辕紫薇，以轩辕帝国继承人之名，代表帝国皇室，将轩辕尊贵的公主，我血脉相连、视若生命的妹妹——轩辕嘉禾，正式交付于你。”
　　“尔当以有琴家千年荣耀与列祖英灵起誓，珍之重之，视若星辰，永不相负。”

　　“承蒙陛下、殿下厚爱，臣荣幸之至。”
　　有琴宫商优雅欠身，仪态完美无瑕，无可挑剔。

　　然而，当他抬眸再次望向嘉禾时，所有的礼节性情绪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几乎能将嘉禾灵魂吸入的专注，以及令人心悸的柔情。

　　“嘉禾。”
　　有琴宫商省略了所有尊称，亲昵的呼唤在庄严圣殿中显得格外突兀。
　　嘉禾心跳骤然失控。
　　“你是我此生，唯一仰望的星辰，唯一愿以性命守护的净土，亦是唯一的真爱。”

　　话音落下的瞬间，嘉禾感到自己的指尖被一股温热坚定的力道轻轻握住。
　　她甚至还未完全抬起手，指尖便已被有琴宫商全然包裹。一股暖流自有琴宫商掌心渡来，沿着她的手臂脉络疾速蔓延，直抵心口，激起一阵难以自控的、细微的战栗。

　　有琴宫商顺势俯身，执起那只被他紧紧包裹的手。他并未立刻落下吻，而是先用指腹在嘉禾光滑的手背肌肤上，极其缓慢地摩挲了一下。这个举动带着珍视，又隐含占有的意味。
　　嘉禾呼吸一窒。
　　随后，有琴宫商才低头，将一个庄重而温柔的吻，印在嘉禾微凉的指节上。

　　有琴宫商维持着近乎臣服的绅士礼姿态，缓缓抬首，目光如深邃的星海，牢牢锁住嘉禾试图闪躲的眼眸：“我，有琴宫商，以有琴氏历代荣耀、列祖英灵起誓——”
　　“当将吾妻嘉禾，捧于掌心，奉若神明；置于心尖，珍逾性命。”
　　“以我之所有，筑你无忧堡垒；以我之生命，护你万世周全。”
　　“此心此誓，星河为鉴，时空为证，纵使宇宙湮灭，星辰陨落，亦永世不改。”

　　九寰星系通行的婚誓范本，以爱与忠诚为核心，无非是“白首不离、生死相依、永不背叛”这样的字眼。
　　而有琴宫商许下的，是整个家族荣誉与他的权柄。

　　寰宇圣殿之中，无数人心生波澜。
　　嘉禾亦然。

　　依照婚礼流程，嘉禾此刻应当微微俯身，虚扶起行礼的有琴宫商，以同样郑重的誓言回应有琴宫商，而后挽上有琴宫商的臂弯，与有琴宫商并肩走过最后一段红毯，交换戒指，完成象征结合的亲吻——这场盛大的联姻便算礼成。

　　然而，嘉禾只是凝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这张脸——这张足以令星辰都黯然失色的容颜。

　　嘉禾迟疑了。

　　那个荒唐而不合时宜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上心间：如此容颜，如此深情，如此年少有为、手握乾坤，他岂非是这浩瀚星海间，最令人心动的良配？

　　可她是云氏的公主；而他，终将成为轩辕帝国第一权臣。
　　这从来不是一场简单的婚礼，而是一场战争的序幕——姐妹相疑、君臣相猜。
　　当她扶起有琴宫商，回应有琴宫商，挽住有琴宫商的那一刻……便再无回头之路。
　　一丝微凉的恐惧，如同初春寒露，悄无声息地浸透了嘉禾的心。

　　就在嘉禾迟疑的瞬间，紫薇的声音蓦然响起。
　　“我，轩辕紫薇，亦以轩辕皇室继承人之名起誓——”

　　“倘若，你令吾妹嘉禾掉一滴泪，我必令你有琴氏一族，流十滴鲜血偿之。”
　　“倘若，你若敢伤她，我，必令尔家族千年荣耀化为齑粉，血脉传承永堕尘埃，彻底湮灭于帝国星图之上。”

　　紫薇的誓言不在婚礼的既定流程上。
　　整个圣殿，乃至所有通过星网光幕观看这场典礼的九寰星系民众，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这绝非寻常的祝福，更非一个帝国储君应在如此场合发表的言论！
　　这分明是对千年氏族的警告，赤裸裸的威胁！

　　嘉禾震惊地侧过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身侧的紫薇。

　　高座之上，轩辕皇帝瞳孔骤然收缩——紫薇此刻展现出的烈性与决绝，像极了那个早已湮灭在云梦泽星尘中的身影。随即，一抹极淡的满意浮上他威严眉宇。不愧是他的继承人，懂得如何以最彻底的方式，收服一颗人心。
　　他的身侧，闻人皇后黛眉微微蹙起。紫薇这般不顾后果的维护嘉禾，固然情深义重，却极有可能将皇室与有琴家之间那根微妙的弦，骤然绷紧至极限。这般锋芒毕露，必上风口浪尖。
　　闻人皇后忧叹一声。

　　有琴氏族人们脸上依旧维持着礼节性的笑容，但置于膝上的手早已紧握成拳。
　　轩辕紫薇竟敢当着全星系的面，以皇室名义发出如此骇人听闻的灭族威胁！这不是联姻，而是宣战！是对有琴家尊严的极致践踏！
　　他们强压下滔天怒火，目光阴鸷地扫过前方有琴宫商的背影，但不敢发作。
　　最终，只能死死钉着嘉禾——这个祸水！这个妖孽！

　　闻人、谢、沈、苏、赵家族代表垂眸不语，各星域贵族代表们倒吸一口冷气。云梦泽代表及其他观礼宾客们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惊骇、难以置信、隐秘的幸灾乐祸，忧心忡忡……

　　整个圣殿陷入一种真空般的死寂，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那个被帝国储君公然以国祚相威胁的男人——有琴宫商身上。

　　有琴宫商没有再等待嘉禾的回应，缓缓直起身。
　　他没有看轩辕紫薇一眼，仿佛足以震动星系的誓言，只是拂过他耳畔的微风。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地、分毫不移地落在嘉禾的脸上。

　　他的眼神平静得令嘉禾心头发寒。

　　“紫薇殿下，您护佑妹妹的拳拳之心，臣感佩至深。”
　　有琴宫商看着嘉禾微微泛红眼眶，缓缓地、平静地微笑。
　　“然而我待嘉禾之心，天地可鉴，从来无需任何外力威胁。”
　　“我娶她，非畏惧皇权，非贪图利益。只因她是嘉禾，仅此而已。”

　　有琴宫商始终专注凝视嘉禾，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嘉禾，虔诚而温柔。

　　“她是我有琴宫商，唯一认定的灵魂归处；是深植于我骨血之中，唯一的挚爱。”
　　“她是我心之所向，亦是我家之所归。”
　　“她若落泪，我自会亲手为她拭去，并十倍讨之；她的安危，自有我的生命守护。纵使星河倒悬，时空崩毁，此责无人可代劳，此心亦无人可撼动。”

　　有琴宫商的回应精妙绝伦，瞬间稳住了有琴家几乎摇摇欲坠的颜面，甚至隐隐以一种温柔却强悍的姿态，反压住了紫薇雷霆万钧的威胁。

　　有琴宫商再度优雅欠身，执起嘉禾的手，将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印在嘉禾的手背，声音真挚：“殿下，我今日所言，字字发自肺腑，永世不改。”

　　然而此刻，嘉禾的心神全然不在有琴宫商动人誓言上。
　　有琴宫商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言辞而已。

　　可，紫薇不同。
　　当年，嘉禾初至王庭，夜夜被噩梦惊醒，是紫薇握着她的手，陪她入睡。
　　闻人皇后只想将她养成一个精致的花瓶，是紫薇撤换了那些只教风月的老师，亲自从东宫班底中选派名师前来。
　　她能见到云帝云后，能自由出入宫禁；她曾以为是闻人立夏的安排，实则，无一不是紫薇在幕后默许。

　　闻人立夏假借她名义联络云氏旧臣，资助海盗行刺储君后，紫薇依然选择相信她的清白。
　　紫薇不仅信她，更给了她裁决庭的一队特别调查小组。
　　紫薇给她信任，也给她权力。

　　而今，万众瞩目之下，紫薇以皇室之名、以继承人之尊、以未来女君之威，立下惊世骇俗的誓言。这绝非政治作秀，更无利可图，纯粹到只剩下一件事——展示对她的重视。

　　纵然她与紫薇之间，横亘着帝国权谋、派系倾轧，乃至云梦泽的历史。
　　纵然紫薇利用她，算计她；可这些维护，同样真实不虚。
　　何况，这些年来，她何尝不是在利用、在倚仗紫薇的权势，谋划心中图景？

　　这世间没有纯粹无瑕的爱。
　　有的，是这般爱恨难辨、利益相缠，却依旧割舍不断的复杂羁绊。

　　于是，在万众屏息，等待着嘉禾回应有琴宫商的誓言，等待她虚扶起有琴宫商，等待他们携手走过红毯的这至关重要的一刻——嘉禾抽回了被有琴宫商握住的手，向后退了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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