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嶂里

　　担架上躺着被布巾捂住口鼻还一个劲咳嗽的病人，外村的人面面相觑，眼神里都是不安和迷茫。几个村长也叹气，他们岂能不知这话在理，只是以己度人，怕被人拦在村外罢了。

　　陈材挥累了，也觉得这局面勉强算解决，总不至于打起来。村里跟他熟络的村民赶紧上前把他手里的木棍夺去，又借势给他拍拍身上的土。

　　“不妨听我一句，现在抬来的病人就先送去祠堂，让里面大夫照看着。你们等下都跟我过来，我告诉你们村里各自都该做些什么准备。为活命，你们光指着大夫不行。”陈材恢复气势，要不是衣衫散乱，还真有几分气势。

　　几个外村村长犹豫一二问道：“听你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别的大夫……”

　　声儿是在陈材叉腰怒视下越来越小，本村村民赶紧哄道：“就听小陈大夫的，其他大夫都在祠堂里不让进出，哪里还有别的大夫。”

　　没人说话了，陈材才不给任何人反驳开口的机会。指着抬担架的喊他们抬去祠堂，剩下的都集中到村中心的空地上，他先去写信回镇北城要药材，再去传授如何防疫。

　　村民们又被使唤得团团转，本村的村民也没闲站着，纷纷各司其职忙碌起来。众人越往村中心走，一路上倒把外村的人看得眼瞪大，嘴张圆，心里也越发有底。

　　陈材连头发都来不及拨拉进去，就势坐到村口石头上，从怀里掏出碳笔草纸就开始写信，写着写着手还抖。气得他左手打右手，打了两下又觉得痛，抱着手又吹了吹。

　　甩了两下手准备继续写，刚落笔他就觉得不对，眼角余光那辆马车怎么还在这里。他当时还以为那是外村人，现在他们不都已经去村中心了吗？

　　他猛地抬头，瞪着那辆陌生马车。驾车的是个穿着短打布衣的大爷，想必把村口发生的一切看个仔细，此时正局促不安又不敢上前，跟陈材对视后扯出个最善良讨好的笑意道：“那啥，俺们本来就想问个路。喊半天没人理俺……”

　　陈材弹跳起来道：“大爷！您这口音不是我们山南人吧。去哪儿啊？干啥走这儿啊！这有疫病呢，身上带布巾了没有，遮住口鼻快些走吧。”

　　大爷差点以为这小大夫又要发疯，吓得双手挡在胸前。听完话才愣了愣说道：“哎呀，俺们从河南来哩。没来过山南，一路上打听过来的……小……大夫，你知不道镇北城咋个走呢？”

　　这次换陈材愣了愣，他挠挠头说道：“知道呀，我就是镇北城的大夫。您去镇北城是要干啥？我听听能不能帮到您。”

　　大爷拍拍大腿高兴得很，说道：“噫！俺就说出门贵人多帮忙，看看这走滴多顺畅！俺们找镇北城福安镖局哩少当家，简璨镖头。你认得不？”

　　陈材更疑惑了，说道：“认得啊，我们就是福安医馆的大夫。他娘是我同族姑姑，您从河南来，找璨哥儿是什么事啊？”

　　大爷一听两人还是亲戚，更放心说道：“简小镖头走镖的时候救过俺儿子，还把那窝土匪都宰了，为俺们村被杀的几个人报了仇。小简镖头不要报酬，还让俺儿子带着药材回乡提醒大家防疫。”

　　说到这个他抹了把眼睛道：“人家不要银钱，还给了伤药，给了防疫的消息。这等大恩，人家不要，俺们就不报答吗？”

　　陈材明白了，大爷的儿子可能是镖队从京回山南的路上被救的。这事有理有据，也确实像璨哥儿能做出来的事。

　　他笑了笑劝道：“璨哥儿当时不看重什么报答，这时候肯定也不会要的。他都提醒父老乡亲们防疫，更希望大家都能活下来。您这样横穿疫区，万一染上了，镇北城门都进不去。到时候平添又一份恩情。”

　　大爷也是吃几十年饭的人，听半天都能明白这小大夫说的话都是为他好。他潇洒地一挥手道：“不担心！本来俺们可怕着嘞，俺儿子当时多嘴问了问得病啥样。一问就是那起麻子嘛！俺们都起过，起过的都不会得了。俺们村，俺们周遭村都得过。”

　　大爷还撸起袖子给他看自己胳膊上的点点痘疤，又道：“俺们也没啥可报答的，带了些药材还有俺们村的赤脚大夫，他种麻子技术可好，稀碎娃娃都是他搞得。”

　　陈材不知道自己作何反应，反正头脑空空。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大爷正从车架上跳下来一把把他薅起来，原来他不知啥时候跪下了。马车里终于掀开帘子露出个满脸麻子的四十岁男人，好奇打量着。

　　陈材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他哆嗦着捏住大爷的手说道：“您要报恩，你得报恩。不必去镇北城，先来村里祠堂，他娘他妹子都是大夫，他妹子已经在发热了。”

　　陈璇自从发热后，头脑却越发清醒。她手脚麻利地给床上的妇人用温凉药水擦拭身上，一直说话说个不停。说她小时候是怎么跟着母亲学医的，说她给哥哥简璨开非常苦非常苦的药，说她照着医书学认字，生僻难懂，学完除了医书上再见不着。

　　在这儿躺着的都是吊着命的人，被疫病折磨的人形消瘦。

　　小陈医娘一直都陪他们说话，擦洗身上，端药递水。有的人痛的哀嚎，她就蹲在一边给他唱童谣；有的人咽不下药汤，她就一勺一勺喂。

　　如今小陈医娘也发热了，不少人都默默流泪。

　　不知为何她恍惚间想起自己的同胞妹妹，那个没她幸运，被人贩子不知卖向何处的妹妹。

　　自己有了新的家，新的母亲、父亲、兄长和弟妹，幸运的学医，也热爱医术，过得比很多人都要好。也许是老天看不下去了，现在要收回去倒也不亏。

　　只不过，自己也救了不少人。人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家里人都不必操心，他们都是好人，福报不会比自己少。

　　陈璇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如果她还活着的话，麻烦把我的福报都给妹妹吧。

　　京城皇宫内，和陈璇同张脸的女官将盘中的燕窝羹端给嬷嬷，由嬷嬷递给太后。女官端庄行礼退下，裙摆翩翩，脸上挂着面具一样的笑意。

　　希望能成功吧，她在心里祈祷道，愿老天保佑我的妹妹。

　　也许太后也是命中有此一劫，想着皇宫内廷已尽在掌握，压根没想到还敢有人毒害她。

　　不过是饭后一碗燕窝粥，就是用银针也没试出毒来，太后饮尽后便上床休息，不多时便痛苦难当，整个慈宁宫中乱成一团。

　　太后暴毙，是为国丧。李大人砸了最心爱的茶盏，隔着窗户都能听到他的震怒。“是谁有胆子毒杀太后？”

　　李大人这话在京城几乎出现在每个勋贵大臣的心里，甚至包括皇宫内的太监和女官们。是反对南迁的官员吗？是哪个不得志的皇子？还是说已经有藩王在蠢蠢欲动了？

　　这种怀疑猜忌和政治敏感，让他们全然不会相信这只是一个谁也没告诉，全凭自己下毒还成功的小女官。

　　随着皇帝震怒，后宫开始大血洗，这微弱浅薄的真相便永久的消失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党派之争的冲突越发尖锐，皇帝万事不信，连入口的清水都要分三份让太监们试毒。

　　女官的打算落了空，太后身亡并未阻止京城南迁的步伐，反而让皇帝更加笃信京城不详，率先要求皇室先行出发。

　　在宫中做皇子陪读的李怀瑾并未被准许出宫，一并跟随皇子南迁。虽说并非皇室成员，但荣昭郡主有定阳大长公主做保，连同李府均可跟随皇室出发。

　　荣昭郡主刚哄劝完悲痛欲绝的定阳大长公主，听她愤怒的叫喊一定要诛谋逆之人的九族不可。她知道定阳大长公主说话的底气在哪里，南迁后，她倚仗的当然是亲弟弟英王。

　　尽管荣昭郡主跟太后顶撞失势人尽皆知，可定阳大长公主并不在意，荣昭性子烈，遇事总是莽莽撞撞，但她反而是此时唯一不会被怀疑刺杀太后的人。

　　两人多年的交情，她又有表姐英王妃这层关系，定阳此时更会拉她一把。

　　荣昭郡主一身素缟，神色憔悴。她宽慰定阳是真心实意，失去母亲总是格外痛苦的。

　　但她仍想不到到底是谁在此时搅乱浑水，英王此时还不知情，消息传递还需几天。但可想而知他对母亲去世的愤怒和痛苦不亚于定阳，一个壮年有实权的藩王的愤怒，必定会化作实质的打击。

　　荣昭郡主不得在宫中过夜，满身疲累的回到李府，又径直走向了丈夫的书房。李大人转着核桃，李府站在太后船上，就是站在英王船上，前路未知，无论如何还是要早日南迁为上。

　　“我同你商量件事，随行的单子定了。可我心里始终放心不下我府里那些下人，他们是跟着我陪嫁上京。可如今南迁，是去是留我还是要问问。”荣昭郡主淡淡说道。

　　李大人并不在意这些，说道：“南迁哪用得了这些下人，无非就是打发掉。若下人不够，到了地方再采买就是。你这些日子实在辛苦，快回去歇息吧。”

　　荣昭郡主得了准话，毫不犹豫的离开了。贴身侍女眼中含泪，小声说道：“郡主，让奴婢陪着您吧。您何必如此？”

　　“都回家吧，我能做的，也就是尽快送你们回去了。”荣昭郡主抬手示意侍女不必再说。

　　荣昭郡主还了郡主府里所有下人选择，愿意回山南便带东西回去，愿意留京就留京，南迁不能跟随主子，只能自己去官府按平民身份登记。

　　荣昭郡主贴身的侍女们和嬷嬷是不能打发的，那是贵妇的脸面。尽管荣昭郡主可以不要脸面，但侍女们和嬷嬷却以死相逼也要陪着郡主南迁。

　　李怀瑜安安静静坐在榻上绣花，因为不熟练，针线把手扎出好几个血洞。她不在意绣线浸了血，也不在意手上疼痛。她脚下踩着狼皮褥子，绣好一朵黄红相间的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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