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山歌

　　“庄姑娘，现在，轮到你了。”
　　石奇的声音在客房中回荡。
　　苏闲语握紧了剑柄，额头已现冷汗，下意识挡在锦娘身前。
　　锦娘却轻轻推开她，迎上石奇那双古井无波的眼，脸上没有半分阶下囚的觉悟，反而露出了平静的、甚至带着几分了然的微笑。
　　“石司正想问什么？是问我如何识破军机府的内鬼？还是问我为何知道墨陌？亦或是……”
　　她顿了顿，幽深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石奇。
　　“……想问我，如何能在半个时辰之内，让凡太尉亲自下令，请我们出去？”
　　石奇的眼神一凝。
　　“口气不小。”他淡淡地说道，“的确，杨监国正在面见太尉。但你要知道，在太尉的命令抵达前，你我之间，依然是我说了算。”
　　“当然。”锦娘坦然承认，“所以，我们可以先谈谈司正大人更感兴趣的东西。”
　　她没有再提杨铁枪。
　　——大龙已经盘活，现在，需要的是另一着一锤定音的绝杀。
　　她缓缓取出了那枚从云岩子巢穴中找到的、沉重无比的异铁碎片，轻轻放在桌上。
　　“石司正执掌朱砭司，想必对幽隐城的军备了如指掌——那么，你应该知道，近半年来，整个剑南道的铁器，出了多大的问题。”
　　铁片在烛火下反射着幽冷的光。
　　“这东西，是我从中南国一路追查而来。此物是窃取地脉金行之气而成，能将凡兽催化为精怪，也能将凡铁点化成真金，留下祸乱整个剑南道的劣铁谜案。军机府的内鬼，他们想要的，恐怕不止是凡小姐的命，或是阎教的秘密——”
　　锦娘抬起眼，一字一顿。
　　“——他们想要的，是能颠覆三道的杀伐重器，和挥舞这些杀器的军队。”
　　石奇的目光，终于从锦娘的脸上，移向那块不起眼的铁片。
　　就在此时，一名绯衣卫士匆匆进入客房，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他挥退了亲卫，重新看向锦娘。
　　“看来……你和你那位婆婆，都很擅长把事情闹大。”
　　锦娘微微一笑：“因为我们想解决的事情，也很大。石司正，现在，你是否愿意听我讲一个，关于‘画皮妖人’和‘齐家后人’的故事？”
　　石奇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他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锦娘不再迟疑，将那份从野猪集拓印来的、齐枫的榜文拓本，缓缓推至桌案中央。
　　【悬赏画皮妖踪，诚换齐家秘术！
　　北方有妖，善画皮之术，能易声改容、幻化人形，极难分辨。其踪常现剑中道北方深山“鸟道”左近，出没无常。
　　此妖托名“王娘子”，与一伙凶徒勾结，豢养“血食妖”，状如肉山、皮糙肉厚，不畏寻常刀兵，专以活人为食。吾六位兄弟，皆为其所害，骨殖无存！
　　在下齐枫，南齐机关术末代传人。愿以勘磨百年《磐石篇》为酬，换取以下二事！
　　壹、寻踪之助：
　　若有能人异士，能提供此“画皮妖”或“血食妖”确切行踪线索（需可供验证之信物或细节），在下愿以“连珠弩”图纸一份相赠。图纸详尽，自备良材。依图打造，可得利器！
　　贰、歃血之盟：
　　在下身负血仇，死生无算，然孤掌难鸣；若有英雄豪杰愿庇在下周全，助我寻得故地、安葬兄弟衣冠，并伺机共讨妖人，待事成后，齐枫愿献家传《磐石篇》全本，并终身为盟下走狗，效犬马之劳！
　　附：妖人狡诈，实力莫测。非有真本领者，切莫轻易尝试，以免枉送性命。
　　南齐之后齐枫泣血谨立】
　　“我等在剑中道追查劣铁线索时，偶遇此物。”锦娘的指尖点在榜文的标题上，“‘悬赏画皮妖踪，诚换齐家秘术’。石司正，我想，幽隐城天枢院的卷宗里，应该还存有‘南齐机关术’的名号吧？”
　　石奇的目光落在“南齐”二字上，眼神幽深，看不出任何情绪。
　　锦娘继续加码。
　　她将榜文翻至背面，露出那张结构复杂的“破甲矢”工程图。
　　“这张榜文的主人，名唤齐枫，自称‘南齐机关术末代传人’。他为报六位兄弟被‘画皮妖’和‘血食妖’所害之仇，愿以家传的《磐石篇》传承，和各类机关图纸作为交换，寻求庇护与帮助。”
　　锦娘抬起眼，迎上石奇那深不见底的目光，自信地落下她自认为的决着。
　　“石司正，眼下军机府正为劣铁所困，军备废弛。而我，知道去哪里找到一个掌握着失传机关术的世家传人。他的技术，能从根源上解决兵刃不利的难题。与我合作，找到齐枫，才是贵府眼下的最优解。”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轻微的哔剥声。
　　石奇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哦？不知这齐家机关术，最擅何物？”
　　锦娘心中一凛。
　　“破军”重枪和铜敢当巨门在脑海一闪而过。她从容答道：“铸佳兵、定风水，设障禁封。皆是于军国社稷有大用之术。”
　　石奇听完，脸上竟是露出了几不可见的、仿佛是赞许的笑意。
　　他缓缓点头，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又像是在看一只自以为聪明的狐狸。
　　他将那份拓本推了回来，用公事公办、不带感情的语气，作出了决定：
　　“兹事体大。不仅牵涉我军机府内务，更关系失传奇术。庄姑娘提供的线索，价值非凡。”他站起身，目光居高临下，“你的‘嫌疑’，可以暂时搁置。”
　　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锦娘无法拒绝的、充满了诱惑的提议。
　　“——然，寻找齐枫一事，干系重大，不可由你等全权处理。不若，由我撤销你与令妹‘青樊阁重犯’悬赏，再命你等为我军机府‘协查’。你们的任务，就是找到这个齐枫，将他和他的……《磐石篇》，‘请’回军机府。”
　　他的话里，充满了“合作”的诚意。
　　苏闲语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锦娘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她知道，自己赌对了。
　　半个时辰后，客房的门从外开启。
　　石奇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身后跟着神情复杂的凡乐，和依旧戒备的墨陌。
　　他只对锦娘说了一句：“跟我来。太尉要见你们。”
　　望南驿的长街上，积水倒映着黎明前深蓝色的天光。
　　虎头司的封锁线已经撤去，只剩下几队绯衣卫士在街口警戒。
　　当锦娘、苏闲语、墨陌和凡乐四人，在石奇的“护送”下走出驿站时，另一拨人早已等候多时。
　　杨玤和柯浪倚在驿站的拴马桩边，两人身上都带着几分酒气和“斗殴”后留下的泥尘，眼神却异常清亮，疤面煞和秃头枭则忠实地立于他们身后。
　　“石司正！我的人可还安好？”
　　杨玤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轻佻，但手却始终按在那柄繁花刀柄上。
　　柯浪没有说话，只是将那根铁胎弓条重重地往地上一顿。
　　无声的威胁，远比言语更有分量。
　　石奇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最终停在了锦娘脸上。
　　“庄姑娘，你的同伴，比你想象的更有本事。”他意有所指地道，“太尉想见你们所有人。”
　　锦娘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
　　杨铁枪在幽隐城军机府的施压、自己在客房抛出的新筹码，共同促成了这个结果。
　　凡太尉必须亲自见一见，这群突然闯入棋局、并且掀翻了半张棋盘的“野蛮人”。
　　他需要重新评估他们的价值，以及……威胁。
　　“上车吧。”
　　石奇侧身，让开通路。
　　两辆宽大、朴实，由四匹纯色黑马拉拽的军用马车，早已静候在街口。
　　凡乐下意识想往车上跑，却被苏闲语一把拉住。
　　“急什么，”苏闲语瞪了她一眼，“我姊姊还没动呢。”
　　锦娘走到车前，却没有立刻上去。
　　她回头，看向那条熟悉的、通往西边密林的路，又看了看身旁的墨陌。
　　墨陌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劫后余生的恍惚。
　　她本该死在那片林子里，或者，死在军机府的囚牢中。
　　可现在，她却要以“证人”的身份，坐上这辆或许能通往生路的囚车。
　　锦娘的目光最后落在了石奇身上。
　　“石司正，”她问道，“那些想杀凡小姐，也想杀墨陌的‘自己人’，现在何处？”
　　石奇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们不懂规矩，我教过他们了。”他淡淡道，“现在，他们在等着学新的规矩。”
　　锦娘不再多问，第一个踏上马车。
　　苏闲语、墨陌、凡乐紧随其后。
　　杨玤和柯浪交换了一个眼神，也带着枭煞二人，翻身上了另一辆随行的马车。
　　车厢内气氛压抑。凡乐蜷缩在角落，不敢说话。墨陌则闭目养神，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苏闲语靠在锦娘身边，小声地将外面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杨大哥他们说，杨婆婆真的把枪插在了军机府的大门口！凡太尉的脸都绿了！后来，军机府的人就传出话来，说是请我们所有人去幽隐城，共商讨贼大计！”
　　“共商？”锦娘冷笑。
　　“不过是，把一批棋子请下棋盘，再换上一批新的罢了。”
　　车轮缓缓滚动，碾过湿滑的青石板，发出沉重的声响。
　　望南驿在身后渐渐远去。
　　那座曾经困住所有人的牢笼，此刻看来，也不过是通往更大棋局的一道关隘。
　　身前忽然传来石奇的声音。
　　“庄姑娘，你很聪明。但有时候，知道的太少，比一无所知，更加危险。幽隐城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恶。希望你……能找到你想要的‘磐石’，而不是一块烫手的‘燔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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