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妄天

　　帝十三和御粟青羽仰头看着眼前这棵参天大树。说它是树，其实也不真的是树。
　　御粟青羽：“原来命盘是一棵树。”
　　帝十三：“万千枝叶同宗同源，叶与叶之间有神力丝线牵引，因果相生，宇宙间众生命运，都在此间。”
　　御粟青羽：“带我看这个干什么。你能预知我的命运？”
　　帝十三：“我能看到前后因果，但众生之间牵绊太过复杂，我并无法预知命运。”
　　御粟青羽：“所以呢？你在卖什么关子。”
　　帝十三：“你不在命盘上。看不到来处，看不到因果牵绊。你不属于这里。”
　　御粟青羽：“看不到什么意思？不属于这里什么意思？”
　　帝十三：“你的身世，若是御粟上神与春神句芒之子，命盘上理应有所记载。”
　　御粟青羽：“你疯魔了？说什么胡话？”
　　帝十三：“你又不是傻小子，片面相信魔尊的话，却不信本殿吗？”
　　御粟青羽：“那又如何？”
　　帝十三：“魔尊所在，处处不妄天，不妄天，是赤炎魔尊在天地间设下的幻境，朗月派、清水镇，皆由他所创造，原本就是一片虚妄之境。在不妄天中，一切心念皆入他耳，一切行迹皆入他目。那你又怎知，你我不是身处不妄天之中？”
　　御粟青羽：“九重天怎会是不妄天？”
　　帝十三：“九重天怎么不能是不妄天？”

　　御粟青羽此刻有些头疼，青阳云上自此变成帝十三，怎么变得能言善辩许多，青阳云上原本没这么难搞。
　　御粟青羽：“照你说的，九重天上神都是泡影？十三殿，你可是疯魔了？这怎么可能？”
　　帝十三：“你随我走出这座大殿看看。”
　　二人走出神殿，寻一处殿宇重檐，立身飞檐，俯瞰脚下九重天。
　　御粟青羽：“看上去没什么奇怪的。怎么了？”
　　帝十三：“就是太正常了，一切如常运转，清风法阵发生这么大的动荡，九重天无一援手，竟似全然不知。”
　　御粟青羽：“你到底有没有实证？”
　　帝十三：“你再看我院中那片萱草花。”
　　御粟青羽：“这也好好的。就靠近檐下那几丛没开花。”
　　帝十三：“那不是没开花，而是盛开后已经凋落。那是我从清水镇带回来的种子，亲手种在泥里，上次回荒阳宝殿，亲眼看到萱草花开。众生皆遵循天道，花开花落皆有时，院中其他萱草长开不败，我竟然从没怀疑过。”
　　御粟青羽：“九重天的仙种，长开不败，像神仙一样不老不死，这也说得通。”
　　帝十三：“总有魔尊结界无法遮盖的地方。”
　　御粟青羽：“哪里？”
　　帝十三：“九冥。”
　　御粟青羽：“十三殿，你可是疯魔了？你想骗我死？这种时候了，你可真是剑走偏锋，这么烂的招数你都能说出来。你简直笑死我。”
　　帝十三：“结界只管泥土以上的部分，覆盖不到地底。命盘的根系下藏着直通九冥的路，去一趟死不了。这趟你躲不了，一定要跟我去搞清楚。”
　　帝十三不由分说拽住御粟青羽的袍袖，又薅一把盛开的萱草花抱在怀里，拉着御粟青羽径直向九冥去。

　　彼之死境，遍地黄沙，八百里黄泉遍种曼珠沙华，别有殊色。两人踏上漫漫黄沙那一刻，帝十三怀中那束金黄色的萱草花，眨眼间竟消散无影。两人面面相觑，久久不能言。
　　御粟青羽缓过神来，捏捏自己的手掌手臂，又上上下下把自己摸了一遍，确认自己还在，便要伸手摸帝十三，被帝十三啪一下把手拍了回去。
　　御粟青羽：“命盘是真？”
　　帝十三：“命盘自然是真。命盘连接九冥，如果有假我们怎么到这里。”
　　御粟青羽：“总不能全带到这里验一遍。”
　　帝十三：“不能去找水间了，不能让魔尊监视她的言行。”
　　御粟青羽：“我家魔尊大人真厉害，可惜了，那我……”
　　帝十三：“你也不能去。你就待在这里，把身世搞清楚，我不管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反正不能认魔尊当祖宗。你以为他就会放过你吗？”
　　御粟青羽：“你管得着吗？”
　　帝十三：“六界众生的命都是命。”
　　御粟青羽：“就因为你是神？”
　　帝十三：“我不允许你祸乱世间。”
　　御粟青羽：“你装什么？”
　　帝十三：“更何况你一定会去接近水间。”
　　御粟青羽：“你说不去就不去？你很牛吗？”
　　帝十三：“你现在知道不妄天的存在是幻境，还要执迷不悟！”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正厉害，忽然听见连声娇俏的嗔怪一句一句荡过来，循着话音看去，来人也是故人。

　　“来者何人？竟在此嬉闹，莫要碍着他人赶路。”
　　只见来人紫发金钗戴莲花冠，宽袍大袖，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笼。
　　帝十三先行礼问候一声“孟婆，搅扰了”。御粟青羽得知这位就是孟婆，换上冷冰冰的脸，只是默默打量。
　　孟婆：“十三殿，久不见了，怎得带来一只这个？看着还像个人。”
　　御粟青羽脸更臭了。这孟婆美艳倒是美艳，中看不中听，张口就骂人。
　　帝十三：“孟婆此言何意？怎么说是一只？”
　　孟婆：“一只魔君，被做成了人形，还修道修仙。”
　　帝十三：“的确是神仙堕了魔道，他本是御粟上神与春神句芒之子御粟青羽，一念成魔，做了错事。”
　　孟婆：“非也，非也。”
　　帝十三：“孟婆可知他的身世有疑？烦请告知。”
　　孟婆：“御粟上神与春神句芒的孩子，未成年便夭亡，死于雷劫，形神俱灭，早就不在了。”
　　帝十三：“竟有此事！”
　　孟婆：“御粟上神与春神句芒嘛，冥界皆知的一段浪漫情事，九重天的十三殿竟然不知？”
　　帝十三：“十三不知，事出蹊跷，我二人正是前来察访真相。”
　　孟婆：“入魔之孽，魔魂不渡，永绝轮回，不存往生；有罪业较轻者，也需经业火焚煞，连饮九遍孟婆汤。这位小魔君，往前倒十世都是魔，错不了。他的名字，要去三生石的背面找。”
　　御粟青羽：“那我岂不是喝过九十遍孟婆汤了？”
　　帝十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想理这个不分轻重缓急的混账东西，仍是追问孟婆。
　　帝十三：“烦请孟婆，带我们去看三生石。”
　　孟婆：“我这双眼睛，错不了，啧啧，想看就看吧，啧啧，真是想不开。”
　　孟婆边絮叨边在前面带路，走到一处，便念念有词地唱起来：“三生石上旧精魂，前世今生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此身虽异性常存……”

　　唱着唱着，三人便走到三生石前。御粟青羽径直绕到背面，帝十三亦跟上前查看。
　　只见凌空一卷卷帙浮出三生石，自上而下舒展，御粟青羽的名字赫然其上。
　　卷帙中写道：御粟青羽，御粟上神与春神句芒之子，幼年夭亡，死于雷劫，形神俱灭。
　　可奇怪的是，卷帙中又起一行写道：御粟青羽，赤炎魔尊徒子，魔灵重塑其形神，重生魔道，世世为魔，于末世永囚无间，永绝轮回。
　　孟婆不知何时不见踪影。帝十三看着眼前的御粟青羽，他仰着头，对着空气，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一会儿了，就像他还能看到三生石和卷帙一样。实际上，三生石和卷帙在孟婆离开后已重新隐形。可他就像能看到一样，保持仰望的姿势，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至少有很长一段时间，在他的记忆里，自己是备受清水镇百姓爱戴的仙修，是朗月派众多仙修依仗的领袖，是郢穆儿天天粘着的大师兄，是光风霁月的正派角色。还以为，堕魔是不幸的噩运。现在看来，自始至终，存在的他，只是一叶障目，未曾看清自己。那段正派角色的日子，成了一种表演，一种修饰，一种自欺欺人。

　　我们在不妄天中虚假度日，竟然以为这就是命运。
　　我本以为已参破命运真谛，以为命运的用意是让众生臣服，我们营营役役，沿着自己与生俱来的不幸向前走，命运像一只不可抗拒的手，推着我走到既定的命途中去。我曾骂天地不仁，拼命反抗加诸在我身上的巨大不幸。我以为我足够强大去打破这种禁锢，终会获得自由。
　　现在才发现，原来仙门、清水镇，乃至九重天，我自生至此，所见一切众生，不过是囚禁在不妄天的玩偶，由着魔尊拨弄因果，设计生死起伏。
　　我并非从一开始就是魔种，我也曾爱过。我也曾祈告我爱之人长长久久，我也想心爱之物永远留在身边，我也愿天地慈悲看顾众生生命。我本以为，像我这样欲念满身，来处低微的罪人，虽然无甚特别，可是，我的愿望亦与众神平等。
　　可这一切，我曾经坚定相信的这一切，在面对三生石这一刻，在目睹卷帙上神魔命运并行这一刻，尽数坍塌。
　　我是御粟青羽，我终于低下头看着这一双手，想看清楚手中还有什么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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