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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阎王站在高铁站的出站口,望着汹涌的人潮,一时有些茫然。
双顶子镇是个巴掌大的地方,街坊邻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家有个风吹草动,不到半天就能传遍全镇。
可姑泽是个大都市,钢筋水泥的森林里藏着千万个故事,爱恨情仇也都被埋在淡薄的人情里,他们上哪儿打听消息去?
就在这时,夜穆云开口道:“我家在姑泽有个亲戚,可以去她那里问问最近有无异事。我们也多年没有见过她了,该去探望一下。”
崔珏似笑非笑道:“多年不见的亲戚?”
多年不来往,恐怕早已形同陌路,此时贸然上门,真的能问出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吗?
白皓云已经叫好了车,示意众人跟他去网约车上车点:“确实多年未见,但既是长辈,该尽的礼数不能少。况且,她久居姑泽,知道的总比我们多。”
阎王钻进车后座,望着窗外的高楼,心里有些没底。
这两位贵为族长,照理来说,应当是亲朋好友上赶着巴结才对。而这个“亲戚”,不跟族长打好关系也就算了,居然还是“多年未见”,该不会……两家有旧怨吧?
正当阎王在脑海里上演恩怨情仇的大戏时,网约车已经驶离了繁华的主干道,转入了老城区。车辆在狭窄的小街里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一座颇具年岁的宅院门前。
崔珏率先下了车,抬头细细打量。乌木大门上的铜环锃亮,墙内探出的古树枝叶葳蕤,一看就是清贵之家。
夜穆云走上前去,轻轻叩了叩门环。
里面立刻传来一道轻快的女声:“哪位呀?”
“夜凤家族,夜穆云。”
门内沉默了几息。
那女子的声音陡然转冷:“哦——夜族长驾到啊,那真是有失远迎。”她刻意咬重了“族长”二字,像是在嘲讽什么,“我去通报一声。”
阎王心里咯噔一下。
连佣人都这么阴阳怪气,正主见了面还不得直接打起来?
一会儿要是场面难堪,他是该假装晕车,溜之大吉,还是装聋作哑,闭眼挨骂?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大门“吱呀”一声打开。
先前搭话的女子靠在门边,连个正眼都不给,只哼了一声:“请吧。”
那态度,活像是打发叫花子,就差没把“赶紧进来别杵在门口碍事”这句话甩在他们脸上了。
见白皓云和夜穆云对此似乎毫无芥蒂,已经从容跨过门槛,阎王只好硬着头皮,视死如归地跟了进去。
然而,乌木门扇刚在身后合上,那女子就变了脸色。
她快步走到夜穆云身边,眉梢眼角都溢满了欢喜:“多年不见两位了!老太太知道两位来了,高兴得不得了呢!”
崔珏往白皓云身边靠了靠,用气音问:“您几位这是唱的哪出?”
他们也没去巴蜀一带啊,怎么还看上川剧变脸了?
白皓云弯了弯唇角,同样压低了声音:“待会儿再细说。”
先前进门时,阎王满心警惕,总觉得下一秒就有几把飞刀从抄手游廊中飞出,把他们这帮人钉在墙上。此时,他放下心来,这才有闲暇欣赏眼前的景致。
从大门进来,绕过影壁,入眼便是一方莲池,几尾锦鲤悠然摆尾,荡破了倒映的云影。池边假山错落有致,石缝间点缀着茸茸青苔,更显苍润古意。沿着池边蜿蜒的鹅卵石小径前行,但见花木掩映,步步生景,意趣盎然。
几人转过一道月亮门,便见一位清瘦的老人立于冠盖如云的银杏树下,正朝他们望来。
夜穆云快步上前,握住了老人的手,语气随着神色一同温柔起来:“婆婆好?”
在看到夜穆云的瞬间,老人的双眼像是两盏风烛残年的灯笼被一捧火点亮,骤然有了神采。
“想穆穆呢。”她颤着手抚上夜穆云的脸颊,“越来越像你娘亲了……”
话到一半,她突然哽住,忙用手帕擦了擦眼角。
老人紧紧拉着夜穆云的手,又转向白皓云,仔细端详一番,略带责备道:“皓云又瘦了。你们俩啊,总是不晓得照顾好自家。”
“婆婆,我们都挺好的,您别老这么操心我们,要多顾着自己的身子。”白皓云说完,退开一步,将身后的阎王和崔珏让了出来,“这两位是我们的朋友,一同来姑泽办事的。”
阎王跟个招财猫似的连连作揖,崔珏则温和有礼地打了招呼。
“穆穆和皓云的朋友就是自家人,勿要客气。”老人对着两人和蔼一笑,又转向侍女吩咐道,“去拿些点心来,茶要碧螺春。”
夜穆云搀着老人走向院子里的石桌,白皓云则引着阎王和崔珏走向一旁的六角凉亭。
侍女们无声地奉上茶点。盏中茶汤清亮澄碧,四色苏式点心摆成扇形,每样都精致得让人不忍下口。
“婆婆和穆云的外婆是手帕交。”白皓云望着婆婆和夜穆云亲昵地靠坐在一起,语气低沉了不少,“她看着穆云的母亲从蹒跚学步到及笄出嫁……北地风寒,阿姨身子骨弱,调养了好久也不见大好,所以一向不出远门。她一直说着想来看看婆婆,可惜最后……也没能见婆婆一面。”
白皓云品了一口茶,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这些年,穆云和我掌管家中事务,树敌不少。我们怕牵连到婆婆,对外从来不说两家瓜葛。可关起门来,婆婆还是最疼穆云这个外孙女。”
听了这话,阎王对先前剑拔弩张的一幕多了几分理解。
身为族长,他们每天都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只能与亲朋故旧装作陌路,以免至亲之人遭受无妄之灾。
聊了一会儿闲话,夜穆云便对婆婆提出了来意。
婆婆笑嗔道:“穆穆啊,你们是专程来办公事,顺带着才来看我吧?”
她脸上依旧带着笑,眼神却染上了忧虑。
夜穆云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坦然回道:“责任在身,婆婆别见怪。”
婆婆拍了拍夜穆云的手背,转头唤道:“青竹。”
一名身穿藕荷色比甲的侍女应声而来,垂手侍立在婆婆身侧。
夜穆云扭头看向凉亭里的几人。白皓云立即会意,站起身来走向夜穆云。阎王和崔珏也意识到要谈正事,连忙放下茶盏,围拢过来,在石桌旁站定。
“你常在外走动,最近这段时间,姑泽地界上,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婆婆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了拨浮叶,“不拘大小,把你听到、看到的,都细细讲给他们听。”
青竹福了福身,回话道:“今年还真有些怪事。约莫半年前,护城河边的十八棵垂柳,不晓得怎的,一夜之间全都枯死了。当时,不少人以为是园林部门照顾不力,还写了不少投诉信。可工作人员去调查过,也请了农科专家来看,大家都说不是害了虫病,具体是为什么,他们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崔珏暗自思索:听这描述,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精气。
“三个月前,南城墙附近的老住户们总说在半夜听到哭声,尤其是月圆之夜,声音好似……”青竹看了眼婆婆,把“厉鬼索命”四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甚是骇人。”
婆婆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她沉默地放下了茶盏,略微蹙着眉头,低头看着自己那双苍老的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竹继续说:“对了,前几天,有几处长久不住人的老宅,外墙上莫名其妙渗出了水渍。主人家请了工匠重新粉刷过,可没过两天,那水渍又原样透了出来。”
白皓云站在夜穆云身侧,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突然发问:“水渍出现前后,可有什么征兆?”
青竹回想了片刻,这才答道:“据说附近的人都闻到了一股腥味,像是……像是河底淤泥被翻起来的味道,但又混着股铁锈味,怪冲鼻子的。”
一直竖着耳朵听,顺便消灭了好几块点心的阎王,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兴致勃勃地建议道:“咱们分头行动,我俩去看看那些柳树,你们小两口去查老宅,怎么样?”
白皓云抬起眼帘,没什么温度地瞥了阎王一眼,倒也没对“小两口”这个称呼提出异议。
“那我们早点出发吧。”夜穆云说着,准备起身。
就在这一瞬,一直沉默不语的婆婆一把抓住了夜穆云的手腕。
她已经年迈,这一下却快得惊人,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在石桌边缘,震得满院都安静下来。
“穆穆!”
婆婆的声音不似方才温厚,而如一缕拉长的丝线,细得让人担心。
“我晓得……我晓得的呀,你和皓云,是要去查那些事情的。你们身上担着干系,婆婆懂的。”她望着夜穆云的眼睛,像是要透过那双沉静的眼眸,看到更深处的人,“可我老婆子一辈子无儿无女,把你当亲孙女一样疼。就当婆婆求你,能不能……能不能就当个寻常人,再也勿要去管这些是非了,好勿好?”
崔珏和阎王对视一眼,都觉得这话说得奇怪。
只是去调查异常现象,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婆婆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崔珏下意识看向白皓云,但他站在树影之中,略微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而夜穆云只是平静地望向婆婆那双泛着水光的眼睛。
“婆婆,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的声音很轻,字字却都带着分量,像是每个字都在心头碾过三遍才肯出口,“可是……人事人难料,天命天不知。”
凉亭檐角悬着的青铜风铃突然叮铃作响,撞开了尘封的光阴。
那句“天命天不知”,也曾在二十四年前的这座院子里回荡。
此刻,两句一字不差的话跨越光阴,重重敲在婆婆心上。恍惚间,她不知此时是今夕何夕,不知眼前人是夜穆云,还是她的母亲张知夏。
眼前的年轻女子,长得像母亲,眉宇间却凝着北地的霜雪。
众人都说,夜穆云的性格随了她父亲,沉默寡言,冷静从容。
她却在这里,和母亲说出了一模一样的话,眼里蓄着不惧焚身的火焰。
她们都不信命。
所以当年,张知夏毅然北上,一去不返;所以今日,夜穆云无法止步,不会回头。
“当年……你娘亲北上前,就在这里,我和她讲过一样的话。”婆婆艰难地扯出一抹苦笑,“可你和她也讲了一样的话。”
夜穆云轻轻挣开婆婆的手,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半步,郑重道:“婆婆,保重。”
说罢,她转身离去,没有回头。
婆婆颓然坐在石凳上,没有起身相送,也没有再出口挽留。
几人默默走出庭院时,暮色已漫过姑泽城的大街小巷。
阎王和崔珏站在巷口,目送夜穆云与始终沉默相伴的白皓云的身影,并肩融入曲折幽深的街巷。
“刚才还跟个乖孙女似的,一出门就板着脸。婆婆肯定不晓得,小夜在外头是这副样子。”阎王咧了咧嘴,却没能成功露出惯常那种没心没肺的笑。
“重情重义,确是难得。”崔珏眉头微蹙,“只是……”
“只是什么?”阎王转过头看他。
“方才婆婆的反应未免太过激烈。”崔珏回头望向宅院的方向,“不过是调查异象,就算有些危险,也不至于……”
那样悲恸。
那不像是寻常的担心,更像已经预知了未来的生离死别,才会有的悲怆。
阎王摆了摆手:“人老了,心思重,看着自家孩子要去碰那些神神叨叨的事,多操点心也正常。”他点开了地图,“走吧,先去瞧瞧那些柳树到底搞什么名堂。”
夜色渐浓,远处的河面上,画舫的灯火在雾中晕开,像是浸了水的胭脂,洇出不真切的艳丽。
阎王一反常态地安静,只是闷着头走路。
“老崔,你说为什么小夜那句话……”阎王突然没头没尾地问,话说了一半,又沉默了下去,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那种萦绕不散的感觉。
崔珏放缓了脚步,静静等着阎王的下文。
“听着真让人难过。”阎王终于憋出了后半句话,却总觉得词不达意。
虽然夜穆云说话时,语气似乎也没有波动,可他总觉得那句话沉甸甸的,坠在他的心上。
而崔珏也只是缄默地向前走去,没有作答。
庭院中。
凝成石像的老人终于动了一下。
她缓缓转头,看向堂屋正墙悬挂的山水画。
暮色掩映中,画中的孤舟在波涛中起伏,仿佛随时会被巨浪吞噬。
“可万般皆是命……”老人的叹息消散在黑暗中。
半点不由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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