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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路殊途
(启同廿七年七月十五)
凌思之的眼神突然专注,问道:“你救了他们?”
他没有把重点放在凉州人是同族这个问题上,而是只关心宁可道。
“是。”宁可道回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你知道外面都在说什么吗?”凌思之问。
“无非就是说我杀了南宫明,放了青荷死士罢了,”宁可道潇洒道,“‘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我无需向任何无关的人解释。”宁可道回答。
想不到吊儿郎当的宁可道也会引用。
凌思之的眉头蹙得更紧,他担忧的,不仅是凉州遗民,更是眼前这个行事愈发偏激不顾后果的同窗:
“可他们受苏巧燕所控…”
“那又如何?!”宁可道的语气陡然拔高,显然有几分烦躁和压抑已久的戾气,“眼睁睁看着他们永世沉沦?凌卿,你不是最清楚被剥夺的滋味吗?!”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凌思之胸前的聚灵子。
凌思之沉默了片刻,眼中情绪翻涌。
如今的局面,连满堂春司徒氏这样的庞然大家都已屈服于苏巧燕之下,明哲保身。
宁可道如此锋芒毕露,无异于以卵击石。
“我准备起身去凉州…”宁可道深吸一口气,压着情绪,说出了决定。
凌思之的目光落在宁可道空悬的腰间,想到了寸灵剑,失去它,宁可道的处境可能危险,便说:
“寸灵剑还在苏巧燕手上…”
“与我无关了。”
宁可道几乎是脱口而出,感到全身解脱。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愣住了。
寸灵剑对凌思之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那是凌思之父亲镇守的一把对世人有特殊作用的宝剑,以宁可道和凌思之的关系,他应该不顾一切地站在凌思之这边,可他现在却不假思索说出那句“与我无关”。这轻飘飘的四个字,等同于在对方伤口深处撒盐。
宁可道猛地抬眼看向凌思之,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逝的痛楚,心头被巨大的懊悔包围。
“凌卿…”宁可道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眼神却心虚地躲闪开,一时语塞。
凌思之垂下眼睑,掩去了所有情绪。
他不再看宁可道,只是低低地说了一句:“路上小心。”
说完,他决然转身,竹青色的身影融入废墟,渐行渐远,最终消失不见。
没有质问,没有指责。
凌思之以为他早已习惯了宁可道的任性,甚至是不计后果的莽撞。他以为,他们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线,无论如何争吵背离,终归是系在一起的。那条线,是明月松间每日的晨钟暮鼓,是息机台十日不散的药香,是父母坟前共饮的那杯清酒,更是他胸前这枚与宁可道性命交关的聚灵子。
他担忧宁可道的安危,思虑寸灵剑的得失,权衡着天下大势与苏巧燕的毒计,为他谋划着或许能有一线生机的退路。
而对方,却已轻描淡写地,将与他凌思之关联最深的一切,都划为了“无关”。
凉州遗民的苦难,他理解宁可道的不忍。
哪怕行事偏激,他也愿尽力周旋。
可寸灵剑呢?
那是他父母尉迟熙用性命守护的东西,是凉州祈雨坛存在的意义,是他凌思之血脉里无法剥离的宿命。
他只是以为,至少在这个人心里,这件事,是“有关”的。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射在焦土之上,与身后那道同样孤独的影子,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越离越远。
凌思之也不清楚自己对宁可道是什么感情。
他很多事情都表达不出来,只能通过行动。
至少今天和宁可道约在这里,不是想要这个结局的。
宁可道僵立在原地,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握着药瓶的手紧了又紧。
——————
暮色四合,宁可道回到归峰山巅的镇山府。
府邸依旧笼罩在压抑之中,南宫家的旗帜悬挂在山门之外。
踏入熟悉的庭院,却见大哥宁非名抱着襁褓中的宁安澜,正站在廊下看天边晚霞。
小安澜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
大嫂司徒仅云牵着妹妹宁欢颜从屋内走出,细心地替欢颜整理着有些歪斜的衣襟。
宁欢颜看到宁可道,脸上立刻绽开无忧无虑的笑容,清脆地喊着“哥哥哥哥”。
这短暂而温馨的一幕,像一束微弱却温暖的光,照进了宁可道冰冷的心底。他看着大哥沉稳的侧影,看着大嫂眼中的坚韧,看着妹妹的天真和小侄女懵懂的生命力,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
家里有大哥在撑着,至少,这个破碎的家还有一个支点。
他在这里,只会将苏巧燕的怒火更多地引向家人。
深夜,万籁俱寂。
宁可道在书案前坐下,就着昏黄的烛光,提笔疾书。
寥寥数语,交代去向,将信纸压在桌上显眼处。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个承载着太多悲欢的房间,然后悄然推开门,身影融入浓重的夜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归峰山。
——————
(启同廿七年七月十六)
巳时。
满堂春司徒氏的主宅,在耗费巨资和人力后,终于重建完毕。朱漆大门,雕梁画栋,但是没有从前的那样气派奢华。
管家将厚厚的账目呈给司徒尚。
过去一年,在苏巧燕的高压胁迫下,司徒家被迫与南宫家进行着不平等的商路交易。凭借广陵水陆枢纽的地位和深厚的底蕴,司徒家的生意表面上确实更加兴隆,垄断了上等的铸铁、水货,富甲一方。但这份独大,是用屈辱的妥协和家族存亡的危机换来的,是与魔鬼的交易。
司徒悦的母亲金若君听闻宁可道归来并手刃南宫楚的消息,坐立不安。
她忧心忡忡,对丈夫司徒尚道:“这个宁可道…他到底想干什么?都说他死在外头了,怎么偏偏又活着回来,还闯下这等泼天大祸!”她想到惨死的司徒复夫妇,心有余悸,“小弟和月娥已经不在了,若是再因他惹出什么事端,牵连到云儿和安澜可怎么办?”她口中的云儿,正是嫁入宁家的司徒仅云。
司徒悦在一旁听着,越听越气,忍不住反驳:“娘!你这话说的!南宫楚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他死有余辜!宁师兄回来报仇也是天经地义。你在背后这样议论,难道…就对了吗?”
司徒尚放下账本,脸色阴沉,没有理会妻子的抱怨和儿子的顶撞,只是对司徒悦命令道:“你离那个宁可道远一点。他如今就是个煞星,沾上他,准没好事!”话语中充满了对宁可道,恨不得与他划清界线。
家族的安稳是用忍气吞声换来的,司徒尚绝不允许任何人打破这脆弱的平衡。
——————
而他们口中议论的“煞星”宁可道,此时正背着简单的行囊,腰悬十二枚铜钱币,骑着那匹曾经司徒悦买给他的坐骑,跋涉在通往凉州的崎岖山路上。
烈日当空,风沙扑面。
突然,一阵剧痛在心口绞动着,宁可道闷哼一声,眼前骤然发黑,全身的力气可以说是瞬间被抽空。宁可道猛地用手捂住心脏,向前扑倒,单膝重重跪在滚烫的沙石地上,汗浸透了额发。
与此同时—— 长安明月松间旧址,凌思之胸前的翡翠聚灵子骤然爆发出急促的翠绿光芒,疯狂闪烁!
南宫府深处寒水牢秘库,被重重禁制锁住的寸灵剑,也嗡鸣震颤,湛蓝光华明灭不定,它仿佛感应到了剑主濒临崩溃的生命波动!
“怎么回事…”宁可道懵了。
就在宁可道意识即将沉入黑暗深渊之际,一道黑影如疾风般掠至他身边,一只手臂稳稳扶住了他下滑的身体。
是铎炎!
“大人!”铎炎焦急地喊,声音带着金属质的沙哑。他毫不犹豫地将一股精纯的灵力渡入宁可道心脉,暂时压制住那狂暴的反噬之力。随即,他背起昏迷的宁可道,身形化作一道模糊的黑影,朝着凉州遗民聚居的方向疾驰而去。
凉州边缘,有一处由废弃土窑和简陋草棚组成的破败村落。这里的皑皑白雪在夏日消融间汇成涓涓细流,滋养出山脚下这片珍贵的绿洲。此处人家,便安身于这沙海中的一片翠色之上。
宁可道在草铺上醒来,他微微睁开眼,胸口依旧残留着闷痛。
一位满脸皱纹的慈祥阿婆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粟米粥,小心翼翼递到宁可道面前。
“娃儿,醒了?快,喝口热乎的,暖暖身子。”老阿婆的声音苍老而温暖。
宁可道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多谢阿婆。”他接过粗陶碗,身体很虚弱,动一下都仿佛要用很大力气。他小口啜饮着粥水,暖流入腹,一下子就感觉好多了。
众人见他醒来,稍作问候便体贴地退了出去,留他静养。
“回来吧大人…”
草棚内只剩下宁可道一人。
他盘膝坐起,凝神内视,脑海里却不断环绕着这句话。
过去一年来一直如此,情况比他想象的更糟。强行催动“獒魄”铜钱,又经历连番激战和心绪大起大落,加上寸灵剑离体带来的灵力失衡,他的身体就像一口布满裂纹的破缸,随时都会崩塌。
十二铜钱币蕴含的功力虽足,但他自身的经脉与丹田,却已受损严重,难以自如调用这些力量。
强行修炼,只会加剧反噬。
——————
玄狐山,寒洞。
刺骨的寒风在宫外呼啸,殿内也弥漫着寒意。
玄狐山王端坐在冰晶王座之上,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全身,冰屑般的血沫溅落在雪白的裘袍上,触目惊心。
一年前苏巧燕那根蕴含阴毒火煞的“莲针”留下的暗伤,日夜侵蚀着他强大的妖体。
“大王!下游的冰湖…昨夜又塌陷了三分之一…新生的幼崽…冻死…饿死了七成…”一个狐妖将领跪在阶下,声音颤抖,“弟兄们…真的撑不住了…”
“废物!都是废物!”玄狐山王暴怒地一掌拍在王座扶手上,他胸口剧烈起伏,又是一阵咳嗽。
那狐妖将领被震得匍匐在地,正要告退。刚退到洞口,一股杀气从洞外压了进来,将领如遭重击,被这股力量硬生生逼得倒飞回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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