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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7 章
马车稳稳停在山前,兰钰开口提醒:“主人,下车吧。”
轿厢内无回应,撩开车帘发现才温迎枕在床边睡着了。兰钰轻声探到她身旁,趁人还安静时拆下她掌心的纱布,取出云雀给的愈伤药粉给她重新包扎。
温迎冷不防睁开眼,声音微哑:“哪来的?”
“云雀给的。”
油灯无风扑闪,兰钰这会儿才将银簪别回温迎发间,两人心照不宣地开口:
“你今晚…”
“您今晚…”
兰钰颔首:“主人先说。”
温迎开门见山道:“你今晚可有看清那刺客的身形样貌?或者特殊标记?”
兰钰了然一笑,“属下来迟并未看见,但那弓弩手命丧您手中,您应该比我更了解。”
早在九幽扇出招时兰钰就有所察觉,他在幽深的河渠中感应到冰蛛的气息,温迎链杀弓弩手的时候,兰钰就在看着她。
这是他第一次目睹温迎杀人,为了保护他而杀的人。
收敛所有圣洁与慈悲,脸上没有怜悯,没有兴奋,没有厌恶,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以圣权敬天地的上位者,却对死亡本身毫无敬畏。仿佛刚才终结的不是一条性命,而是随手捻熄了一盏摇曳的油灯。
那些终结在她手中的灵魂,不会在心中留下任何涟漪,不会成为梦魇,甚至不会占据记忆的一个角落。
温迎停顿半息,用发怒给自己着补:“看到了不来帮我,养你有什么用!”
兰钰:“所以您是因为这个生气?”
“…不是。”
兰钰敛眸笑了下,他也不必再问了。
油灯忽灭,轿厢陷入一片漆黑,隐去视觉,两人的呼吸声无限放大。温迎将缠枝纹御令抛到他怀中,压下声音:“你记得这个吗。”
指尖的记忆让兰钰不视物也能回想起,毕竟他当时在白妙言身上摸到缠枝纹玉佩时也没点灯。
“延京郡主令。”兰钰脱口而出,“白妙言的人。”
温迎反问:“你在染坊遇到那人怎么说?”
“杀了。”兰钰平静陈述:“用了真言蛊,对面是姜衡手下。”
兰钰隐瞒了“圣女活不过祭典”的话,距离秋祭还有四月有余,他不想让温迎过度担心。
言至此,温迎反倒长舒一口气,所幸对面不是什么能造成威胁的人,胜过长老会给她安插眼线。
余下的路两人沿山道步行,温迎刚下马车,身后有声音如惊雷炸响:“这是温迎吗?”
温迎心脏跟着脚步一滞,这耳熟能详的声音,吓得她迟迟未敢反应。
兰钰侧头与之对望,表情一如既往的寡淡,还很不合时宜地喊了她一声:“主人,在叫你。”
直到身后人又唤了声阿迎,温迎极不情愿地转身面对,不远处的长明灯下赫然站着两个人,是薛令夜和大长老戴其原。
温迎僵硬地拱手作揖,“见过二位长老。”
那位曾经与温迎势不两立的大长老,如今被他亲眼所见和一名男子同路回家,她该怎么狡辩才能让此事听上去合理?
圣女殿内,兰钰跪坐温迎身旁,明烛映照下温迎脸色愈发惨白,显然情况很不乐观,兰钰从虞浣溪口中对温迎和大长老的往事略知一二,当年温迎为了夺下圣女位,在那场大战中不惜与泠雾两败俱伤,为了挽救命悬一线的温迎,泠雾用尽最后的力量换温迎生机。
银铃圣女的位置是她用生母的性命换来的,区区一个名号,竟值得对亲生母亲如此绝情,大长老一心反对这般心狠歹毒之人继任圣女,大庭广众之下指着温迎说出“不配为人”的话,但最终温迎还是力排众议,获得九仙会多数长老和虞浣溪的认可,稳坐圣位到今日。
温迎和大长老可谓相见不相待见,可狭路相逢,温迎面上还得敬他一声师公。
戴其原斜睨兰钰:“这就是二长老所说的,跟在大祭司身边的门生?他身上的银令可是祭司亲赐?”
温迎:“我和虞祭司亲自主考出师战,绝不掺假。”
薛令夜望着兰钰笑容和蔼:“孩子,你是怎么上到苗山来的?”
温迎道:“三生潭边捡来的,由虞浣溪和我共同教导。”
薛令夜捋着白须笑语盈盈:“好啊,真好,这样一来圣女也有人照顾了,兰钰品貌端正,又闯得过出师战,跟着圣女必定大有可为。”
戴其原不屑哼气:“你贵为圣女还未婚配,这孩子半大不小了,同吃同住,寸步不离跟着你,让人看了去有伤风化!”
“大长老,凡事不能太迂腐,兰钰护我族圣女就是护我苗疆,替她分忧有何不好?”
“你上一个这么说的,还是那个叫姜什么的中原人,你看看什么下场?薛长老好人做多了,说话没一句靠谱。”
一言一句吵得温迎脑袋发胀,她心里不爽,兰钰却在暗爽。
大长老的意思是把他当温迎身边的男子看待了,而不是只小蛊虫。
寒暄过程对温迎异常煎熬,戴其原像是不打算放过兰钰,逼问他在祭司身边修习状况,功法蛊术如何,好在兰钰如今机敏,能对答如流。
在兰钰中途起身添茶的功夫,梁上窜下一道翠影,温迎豢养的竹叶青不知何时跑出,薛令夜提醒她:“这些蛊蛇还是不要散养。”
“平时关在我内殿的,今日可能回来晚没喂食,饿了才跑出来,我马上锁回去。”
竹叶青嬉闹般避开温迎伸来的手,倏地盘上兰钰膝盖,蛇首亲昵地蹭他指尖硬茧,十分亲近的样子。
这一下兰钰都僵住了。
戴其原茶盏刚沾唇,顿时狐疑地瞪向那只竹叶青——圣女闺房里的养宠怎会与外人如此亲密?
“这青蛇认主不清。”薛令夜笑眯眼,“圣女该关紧些。”
温迎讪笑:“是,我这就…”
兰钰突然掐住蛇七寸:“长老英明。”他袖中滑出的雄黄粉落满蛇头,竹叶青猛一甩身,蛇尾“啪”地抽翻茶盏,竹叶青趁机溜回温迎袖中,尾巴尖却勾着兰钰半截腰带。
兰钰唇角一松,“您瞧,恼我挡它亲近真主呢。”
戴其原讪讪收回目光,除了男女有别,这其中确实也无不周正之处,他还想再多盘问两句,只是以自己和温迎的关系,说多了还显得关心。
温迎送走长老时,兰钰负责把竹叶青放回温迎房内,他也只是打开门缝让其钻入,自己则侧身回避,守规矩地不直视房中景象。
戴其原回眸一瞥,登时厉喝:“慢着!”
三人莫名其妙地回头,见大长老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震开寝殿大门,温迎以为兰钰又出了什么乱子,转身刹那心却凉了半截。
敞开的大门中央,是一尘不染的骨铃阵,前些天兰钰刚睡过,一百零六枚人面骨铃森然垂落,在烛光下泛出尸油光泽。
“尸王骨铃阵?这是在镇何物?”
如此凶险之物,还偏偏镇在自己房里。
大长老审视二人,温迎尚未启唇,兰钰已躬身挡在阵前:“当然不可能是我,这是主人给自己准备的。”
温迎神情恍惚:“?”
四目相对,温迎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着补“冷情圣女私下竟用酷刑道具自我惩罚”这个说辞的合理性。
兰钰继续往下说:“主人炼蛊岔了经脉,每到寅时就有夜游的毛病,天蛇反噬,梦魇中曾掐颈自伤。”
兰钰转向温迎,诚恳严肃道:“昨夜子时,若不是骨铃镇魂,您又夜游去跳三生潭了。”
“这……”薛令夜痛心疾首:“如此下去不是办法,阿迎可有看医?”
大长老表情微松,但依然高傲仰着头:“自囚何须用到骨铃阵?”
兰钰肃然抚过铃索,“寻常阵法困不住天蛇蛊体,此阵需每日放血三滴饲阵。”他拆开温迎手心纱带,露出今夜刚结的新痂:“长老可验伤口。”
“荒唐!”大长老劈断铃链,“好好的病不治,自虐成何体统!”
人面骨铃青灰漫涌中,他颤指兰钰:“还有你!区区贱仆都知道护主,你身为近卫,明知圣女自残却不加以阻拦!也不及时送医,我看你是想弑主!”
戴其原气得直晃,薛令夜好声相劝:“大长老言重了,兰钰想必也是听令办事,他对圣女夜游的时辰都详记在心,又怎么会不在意。”
为了结束这荒谬的闹剧,最后是温迎当众劈毁骨铃阵,保证日后绝不自残镇蛊,这才把大长老搪塞过去,平安结束了这个夜晚。
临走前,戴其原又撂下一句:“蛊虫别养在寝殿,易夜惊。”
长老离去后,温迎在满殿死寂中怅然回首,兰钰跪地缀新铃链,对今晚发生的事情既不邀功,也不讨罚。
这是在她意料之外最好的结果,方才有一瞬间,温迎想到若事情败露,她就全盘托出,把兰钰推出去顶罪。
“主人在想什么?”兰钰忽然喊她,眼里带着笑,温迎却捉摸不透这笑中的含义。
他上前靠近她,低头问:“您害怕了?”
温迎沉声叹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保你,就保不了我自己,你是禁蛊,本不该出现在世上,更不该出自我手。”
兰钰先是一愣,眼底微光渐浓,嗓音又沉又稳:“嗯,那就保您。”
但温迎像是没听见他的话,目光寸寸冷峭:“分什么禁蛊王蛊,只要是属于我的,纵是逆天禁蛊,也只能烂在我手里。”
夜风正起,骨铃百响齐震,兰钰突然垂眸笑了,“您终于肯认了…”
扬起的纸符仿佛将兰钰推向温迎,镇不住他心中的余音。
邻镇某处客栈里,姜衡摔碎杯盏,气得胸闷手抖,回禀的探子跪在一地碎片上,将头埋得更低。
就派了两个人,一天之内全给杀了!
姜衡怒极反笑,死就死了,这一下注定打草惊蛇,要不是白妙言派出的人非要动手,也不至于造成拔刀相向的局面。
目前看来,温迎身边那名下属也绝非善茬,这两人出手狠毒,再安插眼线也是无济于事,等秋祭一到,便可顺水推舟让温迎不得不束手就擒。
眼看姜驸马脸色愈发难看,探子想说点什么脱离危险,便道:“这个…郡主今夜又咳血了,刚服过药还未睡下,驸马爷要不要过去看看?”
说完姜衡脸更黑了,探子识相闭了嘴。
过了好一阵,姜衡长叹一口气,边起身道:“她又怎么了?不闹点动静,没人会注意到她。”
白妙言正准备和衣睡下,姜衡推门进来时留意到她唇边刚抹去的殷红,眉头拧得更甚,见他这幅德行,白妙言冷言讥诮:“怎么,今晚不睡马车了?还以为你皮糙,蚊子没喂够。”
姜衡没打算走到床边,只是坐到桌边顺手倒了杯茶,“喂虫的血赶不上你咳的,看看我们谁先死。”
“你!”白妙言一怒之下又有要咳嗽的架势,被她生生忍下,她不想在姜衡面前露出半点弱势,白妙言喉口发甜,却见面前递来一盏热茶,姜衡面无表情道:“喝了睡吧,今晚我留下。”
白妙言愕然与他对视,第一反应是这家伙不怀好意,但姜衡就那么举茶看了她半刻,白妙言这才接过茶小口抿下肚。
间隙姜衡已经翻身上塌,背对她侧身而睡。
白妙言:“你真打算留在这睡?”
“嗯。”姜衡轻哼气:“怕你今晚就死了,这么久等的一切都白费力气。”
这一回白妙言没再吭声,净蛊血对她的病症都不起作用,原本去年冬就要启程回京,结果白妙言突然病发呕了三天血,连夜寻医才吊住一条命。
姜衡传信给国师表明计划有变,苗疆蛊王核的传说是真的,只道来年秋日祭典上,需以梁王军协助他等,逼圣女交出蛊王核。
信中只字未提白妙言病情,既然他还要借国师势力,就必须拴住郡主的命。
睡梦中,姜衡多次触碰到白妙言冰凉的手背,每一次都会在朦胧中惊醒,小心翼翼地探她鼻息,感受到呼吸后才安下心来。
半梦半醒间,她的手被一只更宽大的掌心包裹住,那只手明明闷得沁汗,却还是用被褥将二人拢住。
这一晚她一夜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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