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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1
医院的走廊长而亮。
洛明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跳,急促得无法呼吸,可就在这个通往某种终点的路上,她却觉得某种难以言说的、背负了太久了的沉重,正在被缓缓松开。
米南牵着洛明的手,推开了病房的门——赵哥已经在了,坐在床边,深深低着头。
洛明走到床边坐下。妈妈那张温柔的脸,被错误的婚姻和长久的病痛剥去了光彩,此刻苍白枯槁,却异常宁静。
脑海里闪过那些妈妈与自己日日夜夜的煎熬,她的无力、忍耐、伤口,都在此刻走到了尽头。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母亲那只干枯的手。手心传来一丝微弱的、尚存的暖意。
“妈妈”,她开口,声音沙哑,“我来了。”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窗内只有仪器和洛明的话音。
“我以前——会怪你不知道离开……我好恨洛武平啊。”眼泪让她的话断断续续,“我打拳不是因为要替他还债,我是希望挣多点钱,你能醒过来,陪着我……妈妈。”
“要是这样,我情愿你一开始就不要认识他。”
她不再压抑,低下头,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
站在床尾的赵哥,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在洛明说出“我情愿你一开始就不要认识他”的时候,猛地别开了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抬手飞快地抹过自己的眼睛。
心电监护仪的“嘀——”声在病房里突然响起。
那条绿色曲线,在屏幕上拉成了一条笔直的水平线。
米南的呼吸骤然停滞了一瞬,眼眶瞬间就红了,但她飞快眨了几下眼睛,硬生生把涌上来的泪水逼了回去。
她看向洛明。
面色发白的洛明,俯下身趴在妈妈的肩膀上,像小时候撒娇的模样,泣不成声:“妈妈,小南来了,赵哥也在,你别怕……我想你呀,妈妈,我想你……”
世界安静,只有那声长鸣喧扰,医护走了进来说了什么,洛明一句都听不到。
站在床尾的赵哥,在那声长鸣响起的瞬间闭上了眼睛。他就那样闭眼站了足足十几秒,再睁开时,眼圈是红的。
米南走上前,手轻轻搭上洛明的肩膀。
洛明在母亲的肩膀里哭了很久才起身,整个人站不稳。
米南全程都在,帮她收所有单据,帮她走完全部流程。
2
米南和赵哥一起处理好了洛明母亲下葬的事。
选定的墓区在城郊,也是米南外婆安睡的地方。
一路上寒风凛冽,灰扑扑的雪,在脚下发出干响。
洛明穿着黑色羽绒服,脸色苍白,只有鼻尖被冷风吹红。她双手抱着骨灰盒,手臂箍得死紧,关节发白。
米南在她身后一步的位置,帮着她和陵园工作人员沟通,处理程序。
洛明眼睛通红,咬着牙,把那个灰白色的陶瓷坛慢慢放进那道浅浅的水泥格子里。
洛明的手还按在坛盖上。
风很大,吹起她的短发,也吹得她鼻子酸疼。
她张了张嘴:“……妈妈,你别怕。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赵哥穿着一套黑色衣服,和米南一起站在洛明的身后。墓地是赵哥买的,他怎么都不愿意收下洛明的钱。
他眼眶红得厉害,声音低低的:“小洛得伤心很久了,你好好陪陪她。”
米南抬眼看他,眼睛同样湿润:“嗯,我会。”
赵哥苦笑了一下,想抽烟,手在兜里摸了一把空。
“明玉要强、聪明,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小洛长得很像她。”
米南看着洛明的背影。
“小洛是她的命。这丫头小时候调皮,跟男孩打架,从楼梯上滚下来,把脑袋磕开了大口子。明玉几个晚上没睡。”
“后来就教她打拳,之后没人敢和她打架了。”
米南笑了笑。
赵哥的声音断断续续:“她只在洛武平这事上犯了糊涂,一见钟情,还没结婚就怀了洛明,也没办法。那年,要不是为了让洛明上大学,她也不至于和洛武平打起来,被打成重伤。我真后悔,当时我就不该……”
米南泪流了满面,在寒风中,脸颊被泪水淹得刺痛。
赵哥偏过脸,抹了把眼角。
洛明站了起来,赵哥没再说话。
两人擦肩,赵哥默默走向明玉的墓碑。
3
洛明走到米南面前,她本来是想好好走的,可才迈一步就双膝发软,整个人往前扑了一下。
米南手忙脚乱地接住她。
洛明死死抓着米南的后背,带着破碎的哭腔:“妈妈走了,小南……妈妈走了。”
米南抱住她的肩膀,声音沙哑:“明明,我们好好的啊……我陪你。”
洛明埋着头,肩膀抽动,声音闷在米南的胸口,泪水打湿那一块布料。
冷风吹得她们衣襟猎猎响。
回来的路上,洛明不肯打车,说太贵,硬是要坐那趟慢吞吞、吱呀晃的城郊老公交。
车厢里味道不好闻,人身上被暖气烘烤后散出的味道很浓,烟草味和饭菜的油腻气味,混着柴油尾气,闻得人头晕。
窗上贴的老广告纸都卷了边,红色的座椅上到处都有白色斑点的污渍。
两个人牵着手坐在最后一排。
下山的路上,车到大弯处晃得厉害,洛明紧紧皱着眉头。
车子过一个减速带时,洛明忽然开了口,几乎被车声淹掉:“小南。外婆去世那时候,也是你一个人吗?”
米南愣了下。
洛明低头盯着自己的腿,眼圈浮肿。
车厢里有人在大声交谈,男人打电话,小孩嚷嚷着要下车吃板栗。
米南像是一下子又被拽回了那段日子。
“嗯。”
“……你后来,一个人,怎么熬过来的?”
车窗上凝结着一层水雾,将窗外飞逝的山景模糊成一片。米南偏头看着窗外飞快后退的电线杆,眼睛眨了眨,认真对着洛明说:
“慢慢习惯的。那天晚上回了家,本来家里应该有外婆的,可是屋里黑黑的,只有我。我都没上楼,在一楼哭了一晚上。”
说到这里,她攥紧了洛明的手指:“就觉得,我还活着,可只有我了。”
洛明眼泪无声掉下,鼻尖动了动,没出声。
米南侧过身,靠近她一点:“所以现在我会陪着你的。”
洛明抵着米南的颈侧,发出憋闷的抽泣声。
车在破旧的站牌前嘎吱一声停住,光线一下黯了下来。
车到终点站已经天快黑了,路人裹紧棉袄,步履匆匆,呼出的白气在昏黄的路灯光晕下格外明显,又迅速消散。
洛明下车的时候步子有点飘,米南轻轻牵了她的手腕,往玩具店的方向走。
4
上到二楼,米南打开了暖气,又放了一壶水在煤气炉上烧着。
她看着虚脱的洛明:“先休息一下明明,我来做饭。”
洛明抬起手抹了把脸,没有再说一句话。
洛明拒绝吃米南做的简餐,她没有心情。
直到凌晨,洛明也没有睡着,躺床上翻了几百次身。
米南也一夜未眠,看着洛明辗转难眠,转身抱住她,发现洛明的四肢冰凉无比。
她默默起身,过了一会儿,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塑料桶走了回来,肩膀搭着一条干净柔软的毛巾。
“明明,我们泡个脚,好不好?”
洛明没什么反应,依旧窝在被子里,脸已经皴了,眼泪一划就火辣辣的疼。
米南自顾自地试了试水温。即使她们的体型差巨大,但此时的洛明虚脱无力,米南用力就可以扶洛明起身。她握住洛明冰凉的脚踝,将她的双脚浸入稍稍发烫的、温热的水中。
那温度从脚底皮肤一路蔓延,顺着血管,一点点向上渗透,慢慢驱开洛明从母亲去世那晚就积累的寒意。
米南用手撩起热水,耐心地、细致地浇淋在她的小腿上,好让她更暖和。
洛明怔怔地低下头,看着米南专注的脸。此刻泪水比昨日更凶猛。
妈妈走了,可是面前的人正爱着自己。
我还有米南。我只有米南。
洛明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上了米南的侧脸。
感受到洛明掌心终于回温,米南抬头,笑容虔诚无比:“暖和吗?”
“……暖和。”洛明点点头。
泡好脚,洛明重新有了温度后,米南擦干她的腿脚,带她躺回被窝。
洛明声音闷在被子里。
“小南,其实……我松了一口气。小时候,我怎么求她带我走她都不舍得走。有时候我会怨,但我知道……她只是爱我爸。”
米南抚上了洛明柔软的头发:“明明……”
“你撑着这个家,养活你们三个人,撑了太久了。”
“你怎么想都没错,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因为你。”
“不是你的错,明明。”
米南一口气说了很多。
洛明头埋得更深。
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有种耗尽希望的虚无: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她不要生我……不生我就没有这些事了。”
米南眼圈一红,手掌压得更实了一些,把洛明深深拥进自己怀里,积攒了一会力气,她郑重开口:
“明明,不是的。她们的选择有错,不代表你的生命是个错误。”
“如果不是你,你妈妈不会坚持那么久……”
“……而且,如果你没有来到这个世界,那我该怎么办呢?”
米南感受到脖颈处的一片湿润。心口酸疼,像山坡的冷风一直一直刮着她。
她只能继续轻拍着洛明的背。
夜深了,洛明的呼吸终于慢慢沉下来。
米南没有动,就让她这样窝在自己怀里,维持着一个能让对方睡得舒服的姿势。
洛明忽然轻轻皱了眉,眉心抽动了一下,眼角流出几滴泪,像是在做梦,依旧是痛苦的梦。
米南低下头,看见那滴泪沿着洛明的脸颊滑落。
她眼圈也发红,轻轻抬手把那几滴泪擦掉,动作很慢。
米南靠近洛明耳边:“明明,我爱你。”
声音很轻,很轻。
洛明在米南肩头蜷得更紧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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