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泪

　　这几天，洛梦被元老院带走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在米罗学院激起了层层涟漪。原本快要被遗忘的“杀人案”瞬间成为校园里最热门的话题，各种猜测、流言甚嚣尘上。
　　走廊里、食堂中、休息室内，学生们三五成群，压低声音议论着，眼神里充满了好奇、惊惧和一丝猎奇的兴奋。
　　只有狄拉、尼琪和雷伊思所在的休息室角落，气氛截然不同，弥漫着一种低气压的沉寂。
　　狄拉趴在桌子上，下巴抵着手臂，无精打采地用手指拨弄着一支笔，眼神放空。尼琪坐在她旁边，试图打游戏，但明显心不在焉，屏幕上的角色死了好几次。雷伊思则坐在对面，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典籍，目光落在书页上，却似乎很久没有翻动一页。
　　“唉……”狄拉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打破了沉默，“感觉学校里一下子变得好无聊……”
　　尼琪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觉得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这时，休息室的门被推开，一位老师探头进来：“狄拉同学？麻烦来一下办公室，关于过几天学校要开展的艺术节活动，有些通知需要你帮忙传达给B班同学。”
　　狄拉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站起来跟着老师走了出去。
　　等她回来时，小脸更是垮得像苦瓜一样。她把一叠艺术节宣传单随手丢在桌上，沮丧地说：“艺术节……有什么意思嘛！转学过来的第一个大型活动，结果……洛梦不在……” 她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失落和遗憾，“本来还想拉着她一起参加合唱或者舞台剧的……现在都没心情了。”
　　尼琪看着她难过的样子，挠了挠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哎呀，别……别想那么多嘛！洛梦肯定没事的！说不定过两天就回来了！艺术节……我们自己玩也挺好！来来来，我给你讲几个笑话提提神！”

　　接下来的时间里，休息室里就充满了尼琪那极其蹩脚、毫无逻辑、甚至有点冷的“笑话
　　“你知道为什么矮人矿工都秃头吗？是因为老板总喊：‘钻头（赚头）不够亮！给我往死里磨发光（模仿光）”
　　“你知道骷髅兵为什么拒绝体检吗？怕医生说他骨质疏松（鼓手轻松）“这骨架能当绝世骨（爵士鼓）”。
　　“一个狼人走进酒吧，对酒保说：‘来杯啤酒，不要加冰。’酒保问：‘为什么？’狼人说：‘我怕冻着尾巴！’”

　　每一个笑话都让雷伊思听得嘴角微微抽搐，感觉空气都尴尬得凝固了。他默默地把书举高了一点，试图遮挡自己无语的表情。然而，让他意外的是，狄拉居然被这些“尼琪式冷笑话”逗笑了！一开始是憋笑，后来干脆捂着肚子笑出声，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哈哈哈……尼琪！你……你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太蠢了！”狄拉一边笑一边捶尼琪的肩膀。
　　“嘿嘿，笑了就好！笑了就好！”尼琪见目的达到，也憨憨地笑起来。
　　看着狄拉暂时被转移了注意力，笑得前仰后合，似乎真的把洛梦的事暂时抛到了脑后，雷伊思紧绷的心弦也略微松了松。他放下书，看着眼前打闹的两人，金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坚定。
　　他不能再等了。必须做点什么。

　　下午的课程一结束，雷伊思没有回霍德格诺家，也没有去图书馆，而是直接乘车前往了元老院。
　　然而，当他的车驶近元老院那庄严宏伟的白色大理石建筑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一愣。
　　只见元老院门口戒备森严，身着锃亮盔甲、神情肃穆的皇家侍卫数量比平时多了数倍！他们如同雕像般伫立在门口和台阶两侧。更引人注目的是，从大门入口一直铺到主殿正门的，是一条崭新、宽大、鲜艳无比的红地毯！
　　“这是……？”雷伊思下了车，向门口一位熟识的侍卫队长询问。
　　侍卫队长恭敬地行了个礼，压低声音道：“雷伊思少爷，您不知道吗？今天是温加斯皇室的伽拉·多洛斯公主殿下莅临元老院视察工作。”
　　伽拉公主？雷伊思想起这位以美貌、聪慧，暴脾气闻名的皇室成员。他微微蹙眉，没想到会撞上这种场合。
　　走进主殿大厅，场面更是壮观。皇家侍卫几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将整个大厅拱卫得如同铁桶。华丽的吊灯将大厅照得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氛的气息。一些元老院的高阶官员正襟危坐，还有一些显然是被临时召集来充场面的职员，都屏息凝神地望向主位方向。
　　主位的高台上，一位身着华贵金色宫廷长裙、头戴小巧钻石冠冕的年轻女子，正是伽拉·多洛斯公主。
　　她有着如同阳光般璀璨的粉色卷发和一双明亮的眼眸，此刻正对着话筒发表着关于“皇室对元老院工作的支持与期许”之类的演讲，声音刺耳尖锐，姿态随心所欲，语气中更是满满的不屑。
　　雷伊思的目光快速扫过人群，寻找凯恩德的身影。这种场合，执政官必然要陪同在侧才对。然而，让他意外的是，他在大厅侧后方一个相对僻静的休息区咖啡桌旁，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凯恩德正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他面前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手中握着一支笔，正在一份摊开的文件上飞快地写着什么笔记！对前方公主殿下的演讲和高规格的接待场面，仿佛充耳不闻，视若无睹！那份专注和置身事外的态度，与他所处的环境格格不入。
　　雷伊思心中疑惑更甚，但还是快步走了过去。
　　“执政官阁下。”雷伊思轻声打招呼。
　　凯恩德头也没抬，只是用笔点了点旁边的座位，示意他坐。
　　“您……不陪着伽拉公主殿下吗？”雷伊思坐下，忍不住问道。
　　凯恩德手中的笔顿了一下，终于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看向雷伊思，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近乎疲惫的不耐烦？他声音平板无波：
　　“公主殿下正在发表重要演讲。我在处理更重要的工作。”
　　他似乎完全不想讨论关于公主的话题。
　　雷伊思也懒得管那些跟自己无关的皇室事务。他深吸一口气，直接切入主题：“大人，我来是想跟您谈谈关于米罗学院那起旧案重审的事。”
　　凯恩德的目光重新落回文件上，笔尖继续移动，语气没有任何变化：“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雷伊思。做好你分内的工作，比什么都重要。”
　　雷伊思没有被他的冷淡吓退，反而挺直了背脊，声音清晰而冷静：
　　“大人，我认为目前将洛梦·洛佩斯作为唯一嫌疑人并予以拘留，是非常草率且不合理的！此案疑点重重！第一，于尔被杀和妮可失踪，虽然时间相近，但作案手法和处理方式差异巨大，是否为同一人所为存疑！第二，当初锁定的嫌疑人并非只有洛梦一人！第三，关键物证……”
　　他差点说出日记本的事，但及时刹住，“关键物证的指向性并不明确！第四，元老院之前已经排除了她的嫌疑！现在仅凭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和一份来源存疑的所谓‘新物证’就再次拘押她，不仅对她不公平，更可能让真凶逍遥法外，甚至误导调查方向！”
　　雷伊思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每一句都切中要害。他观察着凯恩德的反应，发现对方虽然依旧在写笔记，但笔尖移动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他立刻转换策略，语气带上了一丝恳切：“阁下，我知道您日理万机，温加斯、涅斯塔德、乃至整个血族领地的无数事务都需要您裁决。但洛梦·洛佩斯……她只是一个学生，一个刚拿回元老席位、试图重新开始生活的年轻女孩。她身上背负的已经够多了。将她困在冰冷的拘留室里，无法证明清白，也无法洗脱嫌疑，这种悬而未决的状态，对她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折磨。请您再考虑一下，至少……允许她取保候审，或者扩大调查范围，而不是将她一个人钉在嫌疑人的位置上！”
　　雷伊思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真诚和力量。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自己情商的沟通技巧发挥到了极致。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凯恩德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试图捕捉一丝松动的迹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凯恩德终于停下了笔。他端起咖啡，慢慢地喝了一口，然后放下杯子。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看向雷伊思，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就在雷伊思以为他要再次拒绝时，凯恩德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
　　“……”
　　虽然没有任何言语承诺，但这微小的动作，对雷伊思来说，已经是巨大的进展！他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露出了真心的笑容：“谢谢您，凯恩德大人！”

　　昏暗、冰冷的单人拘留室里，只有头顶一盏惨白的节能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洛梦坐在硬邦邦的板床上，看着面前小铁盘里所谓的“晚餐”——几片干硬的面包，一小坨看不出原料的糊状物，还有几片蔫黄的菜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霉味混合的难闻气味。
　　她毫无食欲，甚至感到一阵反胃。这所谓的“协助调查”，跟坐牢有什么区别？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突然！
　　“噗啦啦——砰！”
　　一声闷响和翅膀扑腾的声音从狭小的透气窗方向传来！
　　洛梦警觉地抬头望去，只见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正狼狈地摔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它的一只翅膀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撞到窗框或飞行中受伤了。乌鸦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因为翅膀的疼痛而不断扑腾，发出刺耳而惊恐的“嘎嘎”声。
　　洛梦皱起眉头，下意识地想上前查看。然而，她刚靠近一步，那乌鸦就如同惊弓之鸟，猛地竖起羽毛，发出更加凄厉尖锐的叫声，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敌意，扑腾着试图后退，甚至用没受伤的翅膀拍打着地面，逼得洛梦无法靠近。
　　“啧！”洛梦有些恼火，但也无可奈何。她退回自己床铺所在的墙角，与那只惊恐的乌鸦隔着狭小的空间四目相对。
　　对峙了一会儿，乌鸦似乎也明白自己飞不出去了，挣扎的力气也小了许多，只是警惕地盯着洛梦，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咕噜声。洛梦注意到它瘦骨嶙峋，羽毛也失去了光泽，显然饿了很久。
　　她犹豫了一下，拿起铁盘里那块最干硬的面包，小心翼翼地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小块，轻轻抛向乌鸦附近的地面。
　　乌鸦警惕地盯着面包块，又看看洛梦，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饥饿战胜了恐惧，快速跳过去，啄了几下，将面包屑吞了下去。吃完后，它又抬头看向洛梦，眼神似乎没那么凶了，但依旧充满戒备。
　　洛梦再次尝试靠近，乌鸦立刻又炸毛尖叫起来。
　　洛梦简直要被气笑了。她索性放弃了，盘腿坐回床上，看着那只固执又警惕的乌鸦，无奈地开口：
　　“喂，你这蠢鸟，戒备心也太强了吧？我又不会吃了你！你翅膀那样，不治的话，明天也飞不出去。让我看看，说不定能帮你呢？”
　　乌鸦扭过头，用屁股对着洛梦，一副“不听不听”的傲娇模样。
　　洛梦无语。反正被关在这里也无聊透顶，有这么个活物虽然不讨喜但也算解闷。她懒得再赶它，也放弃了治疗的念头，干脆躺倒在散发着霉味和淡淡臭气的板床上，准备睡觉。这床板硬得硌人，气味也让她难以忍受。
　　然而，那只乌鸦显然也不安分。整个晚上，它尝试了好几次想要扑腾着飞起来，结果每次都重重地摔回地上，发出痛苦的“嘎嘎”声，翅膀的伤势似乎更严重了。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格外刺耳。
　　洛梦被它折腾得根本无法入睡，火气噌噌往上冒。终于，在乌鸦又一次失败并发出凄惨叫声后，洛梦忍无可忍地坐起身，对着角落里的黑影低吼道：
　　“够了！蠢鸟！要么给我安静地待着！要么就让我给你治！你自己选！再吵我就把你从窗户扔出去！”
　　或许是洛梦语气中的怒火震慑了它，或许是它自己也摔得没了力气。那只乌鸦停止了扑腾，缩在角落里，小小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地看着洛梦，眼神里似乎没有了之前的敌意，只剩下痛苦和……一丝可怜兮兮的哀求？
　　洛梦读懂了它的眼神。她叹了口气，认命地起身。拘留室角落里有一个简陋的储物柜，里面放着一些基础的应急药品和绷带——这是元老院拘留室的标准配备。
　　她翻找出消毒药水、促进愈合的药膏和一卷干净的绷带。小心翼翼地靠近乌鸦，这次它没有尖叫，只是身体微微发抖，警惕地看着洛梦的手。
　　“别动，忍着点。”洛梦低声说，动作尽量轻柔地检查乌鸦扭曲的翅膀。骨头似乎没有断，但关节严重错位并伴有撕裂伤。她用消毒水清理了伤口，涂上清凉的药膏，然后用绷带小心地将受伤的翅膀固定在它身体一侧。
　　“好了。”洛梦处理完，后退一步，“血族的治疗药效果不错，但需要时间。今晚好好休息，别乱动，明天看能不能飞。”
　　她看着被裹得像个小粽子、显得有些滑稽的乌鸦，语气难得地温和了一点，“总比摔死强。”
　　乌鸦似乎听懂了，安静地缩在角落里，不再发出声音，只是偶尔用乌溜溜的眼睛看看洛梦。
　　一人一鸦，在这冰冷昏暗的拘留室里，以一种奇特的方式达成了暂时的和平，共同度过了这个漫长而诡异的夜晚。

　　元老院，凯恩德的临时办公室，他显然不想回主殿面对公主。
　　雷伊思还在不厌其烦地、旁征博引地阐述着释放洛梦或扩大调查的必要性，从司法公正讲到人道主义，从案件疑点讲到效率最大化……他几乎把能想到的理由都用上了，而且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听得凯恩德那个一直沉默的助理都忍不住偷偷打了个哈欠。
　　终于，在雷伊思喝下第三杯水，准备开始新一轮“动之以情”时，凯恩德放下了手中的笔，抬起头，用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看着雷伊思，第一次主动开口，声音平板得像机器合成音：
　　“雷伊思，你真不累吗？”
　　雷伊思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仿佛能融化冰雪的笑容，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和一丝狡黠：
　　“累？怎么会呢？凯恩德大人，您不是总教导我们，年轻人就该有年轻人的样子，要时刻保持饱满的精力和昂扬的斗志吗？我现在感觉精神百倍！为了元老院的公正和效率，为了无辜者的清白，再谈三天三夜我也……”
　　凯恩德看着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似乎……极其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他抬手，似乎想揉揉太阳穴。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过了一会儿，凯恩德的助理一脸为难地探进头来：
　　“执政官阁下，公主殿下的侍从官传来消息……伽拉公主殿下……决定今晚在元老院客房下榻，明日……继续发表演讲并‘深入了解’元老院的日常运作……”
　　凯恩德握着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他沉默了足足有五秒钟，才用一种近乎叹息的、极其低沉的语调吐出一个字：
　　“……嗯。”
　　雷伊思敏锐地捕捉到了凯恩德那一瞬间几乎要崩裂的“人机”表情和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心中了然，这位以效率著称的执政官，恐怕此刻内心正被那位任性的公主殿下折磨得够呛。他识趣地闭上了嘴，但心中却因为凯恩德之前的那个点头，而升起了一丝希望。至少，事情有了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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