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雷霆失手·兰言解颐
养心殿那令人窒息的沉闷与雷霆余威,紧随弘历回到了宝亲王府。书房内的冰鉴似乎也失了效,空气凝滞而燥热,压得人喘不过气。案头灯烛跳跃,映照着摊开的几份抄录的军报文书以及西北舆图,那些图上画着的曲折线条和墨点,此刻在他眼中竟有些扭曲,仿佛化作了和通泊战场上清兵绝望的血线与准噶尔铁骑扬起的烟尘。
弘历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重重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傅尔丹轻敌冒进的模样、父皇那死灰般的面色与强咽下去的腥甜、老臣们惊恐的“瀚海以南,恐非我有”的颤音……种种景象在他脑中交错翻腾,酿成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与怒意。他试图凝神思索破局之策,却发现心烦意乱,思绪如麻。
就在这时,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茶香悄然临近。一双纤手捧着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轻轻放在案几一角,动作轻柔得几乎融入了烛火的噼啪声中。
弘历正全神贯注于舆图上科布多一带的形势,心头烦恶无处发泄,感觉到身旁有人,只当是寻常伺候的太监或婢女,嫌那茶盏放置的细微声响扰了他本已纷乱的思绪,竟是看也未看,猛地一拂袖,烦躁地低喝道:“放肆!谁让你此刻进来的?滚出去!”
只听“啪嚓”一声脆响!那上好青瓷茶盏被他袖风扫落在地,顿时摔得粉碎,温热的茶汤与碧绿的茶叶四溅开来,洇湿了光亮如镜的金砖地面,也溅湿了来人的裙裾鞋面。
一声极轻的、带着讶异的抽气声响起。
弘历闻声一怔,这反应不似寻常仆役。他倏然抬头——只见璟澜正怔怔地站在原地,微垂着头,看着裙摆上那片深色的茶渍和脚边的碎瓷,一双纤手还保持着捧茶的姿势悬在半空,似是惊住了。烛光下,她脸上初时带着的温柔关切尚未褪尽,便已染上了几分无措与浅浅的委屈,牙齿轻咬着下唇,眼睫颤动着,却强忍着没有出声。
“璟澜?!”弘历瞬间回过神来,心中大叫不好。他猛地站起身,绕过书案,几步跨到璟澜面前,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慌张:“怎么是你?我……我还以为是哪个不懂规矩的下人……摔着没有?烫着没有?” 他边说边急切地伸手想去查看她的手和裙裾,又怕唐突,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失措。
璟澜微微侧身,避开他的手,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和嗔怪:“妾身无碍。只是见王爷回府后便一直愁眉不展,连晚膳都未曾用好,想着奉盏清茶或许能为您静静心……是妾身冒失,打扰了王爷思虑。” 她说着,便欲蹲下身去收拾那些碎瓷片。
“别动!仔细划了手!”弘历急忙拦住她,语气急促,“都是我的不是!心烦军国大事,竟迁怒于你,实是不该!”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声音放得极柔,带着浓浓的歉意,“快让我看看,可烫伤了?这茶叶水温,我方才真是昏了头了……” 他小心翼翼地执起她的手仔细查看,见那如玉的指尖并未染上红痕,方才略略安心,又低头去看她的绣鞋和裙角。
璟澜见他如此紧张惶急,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与平日里那个沉稳持重的宝亲王判若两人,原本那一点点委屈和惊吓便渐渐消了。她抽回手,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也软了下来:“真的无妨,茶水温着,并不烫人。只是可惜了这盏好茶,还有这瓷器……”
“不过一盏茶一套瓷器罢了,值什么!你无事才好!”弘历见她语气缓和,心下稍安,却仍是愧疚,亲自引她到一旁的美人榻上坐下,自己却不坐,只是站在她面前,神情懊恼,“今日宫中……唉,实在是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心绪不宁,这才……澜儿,莫要生我的气。”
璟澜抬眼望他,见他眉宇间积郁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忧色,眼底血丝未退,想起日间宫中紧急鸣钟召集群臣的动静,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她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妾身岂会真与王爷置气。只是见您如此劳心伤神,心中担忧。可是西北军务……有了大变故?”
弘历在她身旁坐下,重重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将和通泊惨败之事简略说与她听,声音沉痛:“……北路精锐尽丧,傅尔丹轻敌误国!如今西北门户洞开,准噶尔兵锋虎视眈眈,喀尔喀蒙古人心浮动,朝野震动。皇阿玛……皇阿玛深受打击。方才在宫中议事,虽已有应对之策,然局势之危,实是迫在眉睫。” 他下意识地又握紧了拳,“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可我朝经此一败,非但‘安’字无从谈起,更是处处见危,备力亦显不足。思之令人寝食难安。”
璟岚静静地听着,目光温润如水,包容着他的焦灼与愤懑。待他说完,她沉吟片刻,方轻声开口,声音如清泉滴落玉石,抚平着他紧绷的神经:“王爷忧心国事,自是应当。然谋及下者无失策,举及众者无顿功。皇上既已召集群臣,共商对策,王爷亦献良言,便是集中众智,共度时艰之始。昔日汉高祖有白登之围,唐太宗亦尝有渭水之盟,皆一时之困厄。然高祖终破匈奴,太宗亦成就天可汗之业。可见一时胜负兵家常事,关键在于挫而后勇,谋定而后动。”
她顿了顿,见弘历凝神倾听,便继续缓言道:“王爷方才所言固守、增援、抚蒙、警西四策,已是面面俱到,稳住阵脚,徐图恢复之上策。譬如医者治病,急症猛攻固然风险极大,先固本培元,稳住病势,方能再议祛邪之道。王爷此刻,更需保重自身,方能为君父分忧,为社稷效力。若因焦虑而伤及自身,岂非如《韩非子》所言‘削足适履’,本末倒置了?”
弘历听着她娓娓道来,心中那股躁动的郁气竟不知不觉平复了许多。他反手握住璟澜的手,感叹道:“澜儿,你总是这般通透。倒是显得我方才那般急躁失态,落了下乘了。”
璟澜微微一笑,笑容温婉,带着些许羞涩:“妾身不过是旁观者清,胡乱引用些古书上的话罢了。哪及王爷心系万千军民之安危来得劳神?只是妾身盼王爷能明白,譬如《诗经》所言‘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王爷便是大清的倚靠,您的镇定与智慧,于此时而言,便是那稳如山川、增福社稷的力量。万勿因一时挫折而过于自苛。”
她的话语如春风拂过湖面,在弘历心中荡开层层涟漪。他凝视着妻子在灯下柔美而坚毅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暖意。那些沉重的军国大事带来的压力,似乎因她的存在和开解而变得可以承受。他不由想起那句“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此刻的璟澜,虽无洛神之飘渺,但其蕙质兰心、温言解颐,却更令人心折。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弘历低声喟叹,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听你这么一说,我心里确实畅亮了许多。只是想到前线将士浴血沙场,马革裹尸,心中终究难安。”
璟澜感受到他话语中的沉重,正色道:“《尚书》有言,‘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当下之急,仍是王爷所言之固本安民,稳守疆土。待元气恢复,将士用命,自有‘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之日。王爷此刻之隐忍与筹谋,正是为了来日之雷霆一击。”
两人就这样在书房内,借着昏黄的烛光,低声交谈着。彼此的心意在交流中愈发贴近。窗外夜深如水,蝉鸣暂歇,唯有繁星点点,窥探着这府邸中,一对年轻夫妻相互扶持、彼此慰藉的温情一幕。
先前打碎茶盏的狼藉早已被悄无声息进来的下人收拾干净,新沏的茶汤热气袅袅,散发着宁静的馨香。弘历心中那团乱麻已被细细理清,虽前景依然艰难,但目光已重新变得沉稳锐利。他看着身旁娴静温雅的妻子,心中充满了力量。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