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光飞

　　或许是受到电视机里女篮比赛的影响，刘承菲很喜欢打篮球。
　　初中那片操场上打篮球的女生不多，体育课上或者是休息的大课间，她就一个人拿着篮球去操场玩，徐倾砚常在一边陪着她。
　　什么小说里打完篮球被喜欢的人递水、擦汗、隐藏在人群里的视线，刘承菲的这些都是徐倾砚这个死党做的。

　　偶尔遇到有男生来“挑衅”，还有不管她动作有没有错，他们都能指点一番。
　　不用刘承菲停下来，徐倾砚就会冲上去回怼：“与你无关。刘承菲不需要你这种人教。”
　　那样子就像她只在乎刘承菲一个朋友，哪怕这样说会让班里添油加醋传她不善的谣言，徐倾砚也不在乎。

　　但刘承菲在乎。
　　在徐倾砚看不到的时候，她就主动去找那些人。说是讲和，但也摆起架子，“徐倾砚那样说是因为跟我关系好，你们别乱说人家。”

　　篮球是一项多人运动，当然需要队友了。充当刘承菲队友的就是隔壁班同样打篮球的女同学，还有班里一些正常的男同学。
　　而徐倾砚继续在一边拿着矿泉水陪刘承菲，他们打篮球时间长了她就在一边看书写作业。

　　刘承菲十几岁的记忆里，放学后黄昏的校园路上是她和徐倾砚并肩回家的影子。且谈笑，再分别。

　　因为名字缩写和灌篮高手里的流川枫一样，刘承菲常常向徐倾砚开玩笑说自己也要努力成为那么厉害的篮球员。

　　“你会变得很厉害的。”身边人还在玩笑的幻想里，徐倾砚就这样淡淡说着，语气那么认真。
　　刘承菲眨眨眼，倍感甜蜜倒在好朋友身上，搂着她：“你真好徐倾砚，谢谢你鼓励我。但我知道我打多久球都不会像传奇那么厉害的……”

　　“不，我是说你不必像谁一样。你只需要成为更厉害的自己。”

　　徐倾砚的这句话刘承菲一辈子都没有忘记。
　　哪怕后来的徐倾砚话变得少，笑也变得少，但只要感到一些比较时，刘承菲都会把这句话拿出来重复劝说自己快要冒头的攀比心。

　　徐倾砚那里存在一个永远都不会否定、嫌弃、贬低刘承菲，只会肯定、支持、鼓励她的地方。
　　刘承菲想，这一定就是书里说的好朋友的力量。
　　所以，刘承菲这里也存在一个只属于徐倾砚的温暖花房。

　　初二那年，刘承菲知道徐倾砚家里的事情后，也知道自己不论怎么做、说什么都不会立刻将她拉出那种痛苦的泥潭。

　　徐倾砚告诉刘承菲，乔佳说了什么时，话还没说完就抱着她哭。
　　刘承菲第一次见徐倾砚哭。她一直以为徐倾砚这样学习好、开朗的孩子一辈子都不会掉几次眼泪的。
　　而且她在徐倾砚身边，也有足够的信心让徐倾砚一直快乐。

　　“徐倾砚，你妈妈说的不对。”某天，刘承菲第一次斗胆这样说。
　　她想告诉她的好朋友：你什么都没做错，那是你妈妈和你爸爸之间的问题，两个成人的矛盾和你这个孩子无关。

　　但刘承菲也知道，亲妈说的话孩子怎么可能不在乎？而且还带有嫌弃的意思。

　　听到这句话的徐倾砚停笔呆了几秒，慢慢转过来看着刘承菲，嘴唇紧抿，最终什么都没说。

　　那之后刘承菲常在徐倾砚身边这么说，在她又考第一的时候、跑完八百米的时候、考入不错的高中的时候……
　　刘承菲抓紧一切机会肯定徐倾砚，陪着她，直到她慢慢好转，不再想起妈妈说的话时面露难过。

　　十几岁的青春少年时，不必拥有一个难忘的暗恋身影，或许朋友也不必成群。但一定要拥有一颗能为自己不断提供动力、支持自己走向任何理想的强大的心。
　　这颗心是徐倾砚和刘承菲帮彼此找到的。

　　她们想，一辈子都要这样紧紧依靠，站在彼此身边。

　　刘承菲自然感觉得到高二时徐倾砚对余庭森的私心，它在暗处蔓延，让余庭森一步一步走上徐倾砚为他安排的人生轨道。

　　她觉得徐倾砚要是个棋手的话也太大胆了，万一半路上杀出另一个余庭森欣赏的人，那徐倾砚精神世界的这一角可就完全塌陷了。

　　但刘承菲没有提出任何异议，反正她觉得只要徐倾砚不被余庭森影响，成绩不退步就好了。
　　她认为，徐倾砚那样稳重的人做得到平衡。

　　不过，爸爸总说哪儿有女孩子整天跳来跳去浑身都是汗的，爸爸说哪儿有女孩子这么不文静的，爸爸说……

　　在苦闷的高三，刘承菲一个月才去打一次篮球放松自己。
　　但她的爸爸还在说女儿：“抱着个篮球跑来跑去了，一点都不像个女孩子！”

　　本就因学习烦躁的刘承菲才不想忍耐，“那你说女孩子是什么？”
　　“你也来跟我说说什么是男孩子？”
　　“篮球造出来的时候规定女生不能玩了吗！”

　　“你还敢和我顶嘴？！”爸爸站起来想要压灭女儿的气焰。

　　“我不能为我自己说话吗？”刘承菲瞪着父亲，她不认为自己有错，也不认为爸爸说的对。

　　被女儿这样盯着，爸爸哑口无言，最后说了一句：“我现在看你是高三，所以我才不和你计较……”

　　刘承菲想再过去辩论：这种事本来就不值得多嘴。

　　但十八岁的她还是会“怕”家长。
　　算了。
　　毕竟他们出钱养她、供她读书、她还得和他们住在一起……
　　这完全就没有解决的办法啊！

　　“我挺讨厌他的，指责我那么多次，很少为我说好话。”电话那边，失去爸爸的刘承菲吸了吸鼻子闷声说：“我长大后，他还常常发脾气，对谁都有意见。”

　　“可是他也没亏待过我，也从不乱花钱，钱都存起来给我和我妈……”

　　她长叹一声，“我也挺想他的。”
　　“这感情好矛盾。我觉得我很爱他，又觉得我很恨他。”

　　徐倾砚想安慰好友，想使她快速振作起来，但感到无力。
　　她知道刘父于承菲的感情与爸爸于自己的感情一定不同。

　　除去基本的父女关系产生的羁绊，徐倾砚早在十七岁就知道母父之间不过一场演戏，而刘承菲是完全在传统家庭里成长的孩子。

　　“人与家人之间的感情是很复杂的。”徐倾砚轻叹，“我们都面对了对方太多次的原形毕露。”

　　徐倾砚想，刘承菲对和她爸爸之间，应该还是爱更多一些吧。
　　就比如她自己，即使知道妈妈和爸爸之间毫无感情，她也清楚地感受到了许多的爱意。

　　经历是不会骗人的。

　　于是徐倾砚搬出了童话。
　　现实让人失望时，唯有虚幻能予人安慰。

　　“童话里的人说，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所以刘承菲，记得你爸爸的人里还有一个我呢，我不会忘的。”
　　“只要我们记得，他就一直都在我们身边。”

　　余庭森开门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徐倾砚仰头靠在书桌前的椅子上，正闭目养神。
　　但那样子看起来并不是在放松，而是有种无法改变现状，只能接受的无奈平静。

　　“怎么了？”余庭森将手贴上徐倾砚的额头，温度正常，“哪里不舒服吗？”
　　徐倾砚没出声，摇了摇头。

　　“人活着真累啊。”徐倾砚惆怅道，“不停地吃苦，不停地失望。”
　　“那些幸福的时刻就好像是系统出现的bug，稍纵即逝，或者在暗中倒计时，然后消失。”

　　她睁开眼看向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台灯照在屏幕上，里面的文字第一次让徐倾砚感到厌倦。

　　“的确很累。”余庭森知道徐倾砚是因为最近的经历才有感而发，他伸手为她按揉后颈，“活着就是要一直对抗，同时也没有办法逃离。”
　　“所以倾倾，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要好好活下去。”

　　他望向窗外的一片深蓝，城市即将进入几个小时的黑夜，“如果某天，你想放下一切，不想再混在人群中经历这些，那我们就离开这里。”
　　“去哪里都无所谓。”余庭森失笑，“只要能在你身边，我还能帮你做很多事。”

　　徐倾砚偏过头去，静静注视余庭森，灯光下他眼尾的那颗泪痣被照得发白，“除了我，你的人生已无所求吗？”

　　余庭森没有立刻回答，低头笑了笑拿起刚刚为倾倾剥好的橘子，“我还想再靠近你一些。”
　　他递上橘子，与她视线相交，沉入一片澄澈的湖泊，“我们之间只是运动中的相对静止。我一直在向你无限趋近，但还不够。”
　　他说话声很轻，让徐倾砚以为自己在听什么小故事。

　　“倾倾，继续让我追随你向前走吧，不要让你的脚印消失。”
　　“直到你想逃离的那天，转过头来，我就会接住你。”

　　“我能记住我们走过的所有路，也找得到远走高飞的无人路线。”

　　这是徐倾砚听到的童话故事，是余庭森为她讲的。
　　徐倾砚凑过去吃下他喂给自己的橘子，即使并不能完全寄托于此，但他让她如此心安。

　　无声的凝视转向电脑，倦怠感消失了，徐倾砚又恢复了继续下去的动力。

　　这就是她需要的爱。

　　“好。”她说：“我还不想逃跑……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徐倾砚伸手，像摸万福那样揉了揉余庭森的头发。

　　“我还没见到最漂亮的炮筒，还有很多东西没学会，还有很多事情没完成。”她说得认真，眼睛不知看向何处，似乎在自言自语。

　　“哪怕我理想中的一切全都被现实击垮，我也还想继续往前走，一直走，人生本就没有尽头。”
　　“我只求自己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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