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与我共

　　潘雨薇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交出了那封辞职信。
　　“既然你已经想好了，我也就不多留你了。”经理甚至都没有打开过那封黄色信封里的信件，只瞥眼看了一眼信封上的三个字随即就盯回了电脑屏幕毫无感情地说道。
　　她果然只是个无名小卒，甚至连这样的辞职都不会收获到一句：“不再考虑考虑了？”
　　甚至为了像电视剧里一样显得正式一些，潘雨薇还专门买了几个信封回来，没想到也没多大用处。
　　这一刻潘雨薇心里想着，早知道还不如省下这几块钱去买个甜筒回来，至少能得个心情愉悦。
　　“你走了，我午饭聊天都找不到个人。”早上的业务并不算忙，张姐出来喝水的功夫刚巧碰上潘雨薇收拾东西，立刻凑过来靠在一边的柜门上。
　　潘雨薇的故事张姐也算是有所耳闻，毕竟人刚来的时候组长还特意交代过几句关照关照她。有些路程的户外草坪婚礼在张姐参加过的那些里面也算办的相当出彩。
　　既然是托了关系来上班的，那关系自然也能把八卦传到办公室里。
　　或许今天之后，不会再见到张姐了，也不会再吃到张姐的炸豆腐丸子了。
　　想起来潘雨薇还有些许难过，“张姐别说了，再说我都要哭了，晚上你下班我请你吃饭啊。”
　　张姐轻叹一口气，“今天就算了，我家小兔崽子又被请家长了，这次考的一塌糊涂，等我从老师办公室里出来肯定没心情吃饭了。”丰满圆润的身材因为斜倚着更凸显了曲线。
　　只不过是一个没有特殊优势的小小柜台，在决定了要走的那天就应该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被别人留恋的地方了。
　　俗话说人走茶凉，潘雨薇甚至没资格上桌喝茶，而只能在一旁长着眼力见随时准备给桌上空了的茶杯斟茶。
　　“没事儿，儿子就是会调皮一点，过几年考上好大学可得请我啊！”潘雨薇笑了笑，提着包看着张姐一时间不知道再说些什么，“那等你有空的时候咱们再约。”
　　或许是大家约定俗成的一种语言习惯，张姐接了一句“下次一定。”
　　这个下次是什么时候谁都没有开口去确定，因为大家都知道不可能会有下一次了。

　　“你也太冲动了，什么工作都没有，还离了婚。现在怎么办？”潘母弯着腰手上一伸一回握着用旧衣服剪下来的布条捆成的拖布在地面上来回拖动，嘴上也没闲下来。听见潘雨薇的决定后，声音也立刻尖锐了起来。
　　这个情况完全不出乎潘雨薇的意料，甚至她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在刚刚举起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都能想象得出来自己母亲说话的语气。
　　潘雨薇并没有说什么。
　　潘父拿着手机慢慢悠悠从卧室走了出来，收着下巴抬眼看向侯平，“她辞都辞了，你还说那么多干什么？”听了几十年，这几年听见这个女人的啰嗦愈发心烦了。
　　“我啰嗦？我是为了谁啊？你永远当你的老好人吧，就我多管闲事。”侯平突然直起身停下了动作，手搭在拖把上。
　　当一个家同时出现两个更年期的中老年人和一个刚受到生活打击心情一点即燃随时爆炸的青年人时，这个家庭注定不可能平静。
　　潘父显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问题。“几十年了就会这句，别搭理你妈，换个工作挺好的，免得到时候你们领导看着他家面子一天给你穿小鞋。”小声给潘雨薇说着，坐在沙发一角点开了手机。
　　卫生间传来水流和冲洗拖布的声音，当然还有里面不停骂骂咧咧的声音。
　　这个环境下想要和谐地吃个晚饭应该也不太可能了，潘雨薇坐了两秒起身提着包朝着大门走了出去。
　　“朋友约我，我晚上不在家吃。”留下这一句话，潘雨薇就出了门。
　　昨天下了一夜雨，今天吹起风来让人不禁瑟瑟发抖。
　　明明只差两个小时的车程，潘雨薇早上收拾自己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还热得浑身细汗，现在一个人走在生活了十几年的熟悉街道上却突然感觉到了什么叫做秋天的萧瑟。
　　靠近饭点的时候，街边的小烧烤摊和炸串儿摊数量越发的多。
　　小学的时候每天放学路过这些摊位都恨不得流着口水站着不动，偶尔零花钱富裕的小伙伴请上她一根脆皮土豆，她都能开心好几天。可是现在路过闻见同样的味道她只觉得油腻。
　　记忆在这条街道上逐渐清晰。
　　那时候的潘雨薇成绩不好，本来就因为生日靠近年底比同龄人晚了一级，结果三年级之后多了一门英语，成绩实在难以见人，不得不再留一级。
　　侯宁成绩好，人也懂事，在长辈面前那可是别人家的孩子的存在。
　　家里的长辈每次见面总说“多和侯宁一起玩”，于是从那以后侯宁的朋友就是潘雨薇的朋友，似乎她只要跟在侯宁身后做什么事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从主城区顺着马路绕了个圈回来也不过一个多小时，潘雨薇手里提着一堆刚才还觉得油腻的炸串儿。
　　人啊，在吃到高热量的热乎东西时候，心情总会稍微那么轻松愉快一点。潘雨薇似乎没有刚才出门之前那么烦躁了。
　　周围擦肩而过的是一群年纪轻轻的中学生，明明那段青春岁月的记忆也还恍然昨日，她竟然就已经和这些扎着马尾的女孩子们隔着不可明见的墙。

　　“潘雨薇？”迎面走过来装扮并不算艳丽，但是在这个县城里也算是打扮入流的女生拦住潘雨薇去路。
　　显然这个拦路人也是一个人。
　　有些眼熟，但又没什么印象。
　　潘雨薇应了一声，毕竟不是什么人口很多的地方，或许之前在哪里见过她忘记了也不是没可能。但面对这样热情的打招呼，潘雨薇一脸冷漠似乎也不合适，于是呼应着对面笑了起来，“怎么你也一个人啊？”
　　对面的女孩子笑着轻叹一声，“嗨，临时起意就懒得叫人了。”
　　那一声长长的“嗨”让潘雨薇的脑子猛然工作了起来。
　　这张脸有些熟悉，就是那个在高中班里和谁都自来熟，但因为潘雨薇只顾着凑在侯宁周围，而和她来往不多并不熟络的女孩子。
　　“咱俩得有五六年没见了吧？”明明刚才和潘雨薇是两个方向，在说起话之后就转变了方向并排和潘雨薇慢慢朝前走。“好像不止了欸……”杨柳柳一个人掰着手指头对着潘雨薇兴高采烈的说着。
　　小时候潘雨薇也是这样性格的人，就因为和同桌交头接耳从来不听老师讲课才会考试一看见卷子就发懵。
　　和比自己小两岁的人做同学也总是要受到一些难听的话，小孩子说话从来不会考虑听的人是什么心情，时间久了，逐渐忍耐下来潘雨薇也真的变得内向了。
　　看见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杨柳柳，潘雨薇竟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对了，我听说你结婚啦？”杨柳柳的脸上并没有之前那些同事探听八卦凑热闹的样子，似乎只是单纯的随口一问。
　　如果说现在还这么介意这件事情，那说明潘雨薇可能还没有迈过去这个坎儿。
　　可是就在刚刚听见杨柳柳这句话的时候，潘雨薇似乎并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感觉了，心口也不觉得有那种突然泛酸抽痛的难受，几个月的时间这么轻易就把那时候认为要用一生修复的伤痕抚平到只剩下一条细微而颜色不同的疤。
　　认识李赢之后，他总说这些东西不够养生，连带着约会也不会选择这样的深夜地摊儿。
　　李赢似乎从来都没有直接对潘雨薇说过什么不能吃，但在潘雨薇说出自己的选择后李赢就会用一副“我懂得多，我都是为了你好”的眼神牢牢盯向潘雨薇，硬生生让她放弃自己的选择。
　　潘雨薇拿起刚放上桌的烤鸡皮，看了两秒后没有犹豫放进了嘴里。
　　那是木炭烤制过后脂肪在唇齿间肆意释放的香气，不健康的东西竟然能够让人获得这么巨大的快乐和满足，哪怕让自己因为这一顿烧烤少活两天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你这都是哪个年代的八卦了？我早离了。”脸上因为一次普通的婚姻失败表现出来的悲伤显然不比街头偶遇青春生活馈赠的一顿宵夜流露出的快乐更多。
　　面前的铁签子逐渐增多，潘雨薇脸上的笑容也越发张扬。
　　杨柳柳一愣，放下手里那串鸡爪，“这么巧？我上月也刚离！这不得开一瓶庆祝庆祝咱们姐妹脱离苦海啊！”
　　说着杨柳柳扭头对着烟熏火燎里不停翻动着烤串的女人大喊着，“老板娘，拿两瓶啤酒！”
　　陪着杨柳柳抿了两口，这个凉爽的天气里吃着烧烤，就应该喝着啤酒才能够叫一个身心舒畅。
　　杨柳柳举着杯，“你说我这个性格我能忍得了他做这种事？我当时就一个耳光上去了！然后……”
　　潘雨薇断断续续听着杨柳柳给自己说着她的故事。
　　谈恋爱的时候各有各的甜蜜，结了婚之后各有各的吵闹。
　　潘雨薇拿起酒瓶给两人续上满是泡沫的粮食发酵液体，顺势狠狠点着头，“你离得对！”
　　两个女人似乎在这一方面极为投缘，就像老天爷在这个阶段突然派来为双方解开思想负担的贵人。
　　结账的时候，老板娘也觉得这两个搀扶着互相争抢着付账的女人是今晚财神爷恩赐给她的贵人。
　　“大家都是女人，大半夜你还在这做生意也太不容易了，这钱你收着！”好不容易晃晃悠悠扫上付款码之后，潘雨薇盯着页面多给了两百。看见老板娘发自内心的笑容似乎自己也得到了些许治愈。
　　如果有人和自己说酒喝多了断片了，潘雨薇自然是不相信的。虽然感觉没喝上头，但昨天离开那个小摊后朝哪个方向走了多远都不记得了。好歹啤酒没有白酒后劲儿大，一觉起来至少没有曾经在单位酒局上半斤白酒下肚之后那样头疼。
　　“哟，这才几点啊，还没把午饭送到你床前就起来了？”潘母端着一碗素菜汤放在餐桌上，抬眼看见潘雨薇踢踏着从卧室里走出来，皱着眉不自觉阴阳怪气说了一句。
　　向来都是这个样子，潘雨薇干脆当作没听见拐个弯重重砸在沙发上又扭曲着身体别扭地躺了下来。
　　两个饭碗先后砸在餐桌上的声音能够听出父母的不满，“等着我给你端过去吃啊？”潘母的声音变远，大概又是进厨房拿着什么东西去了。
　　转身出来之后，仍然没在餐桌前看见潘雨薇坐好。在潘母刚准备发火之前，潘雨薇及时抢下时机开了口，“我不吃，还不饿。”
　　明明语气不是故意抬杠，只是在潘母耳里听来就不是这回事了。
　　“爱吃不吃。”
　　“快三十的人了，工作家庭没一个弄好。”潘母叼着米饭送进嘴里，但就这样也没有拦住她说话。
　　妈妈应该是爱自己女儿的吧，从自己离婚的时候就能看出来父母总是无条件站在她这边的。但是在没有这样需要一致对外情况的时候，就总是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想要教育潘雨薇。
　　二十多年，潘雨薇现在也明白了，顶嘴只会加重侯平的怒火，但她也不愿意每次都听见侯平都这样啰嗦，她只是成绩不够好，不代表她心智有问题喜欢被教训。
　　关上房门之后，翻来覆去那几句话的声音还是能够穿透房门钻进潘雨薇的耳朵里。
　　“我一说话你就不爱听，小时候让你学习你不学，长大了不让你结这个婚你非要结，现在辞职都不和我们商量一下就自作主张。就你长大了翅膀硬，就你有主意。你看人家侯宁就听你舅妈的话，老老实实读书……”
　　潘母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潘雨薇就迅速收拾好了东西走了出来。“你觉得侯宁这么好，那你去问问她愿不愿意当你女儿吧，我给她腾位置。”
　　只留下这句话让母亲一个人错愕在餐桌前，潘雨薇干净利落地出了门。
　　回家的时候只提了随身的手包，潘雨薇还担心如果在家时间太长还要重新买点什么，现在出了房门，潘雨薇心想还好当时只带着一个手包回来。
　　高铁的班次还算多，潘雨薇在路边拦下一辆出租就出发到车站，租来的房子虽然破旧凌乱，但至少不会有人一直在自己耳边说大道理。
　　碗里还剩下一半的米饭，潘母也没了胃口，把饭碗一丢自己也回到了床上躺了起来。
　　人在生气的时候吃饭总会容易胃痛，潘母蜷缩成一团想起潘雨薇小时候是个多白白嫩嫩的小姑娘，怎么现在会变成这样？自己的好心总是得不到理解，越想越憋屈，忍不住一个人在卧室里哭了出声。

　　哪怕省吃俭用，在付了半年房租之后，潘雨薇现在手头上的存款也不剩多少了。
　　学历不行，工作经验不够，家庭背景派不上用场……
　　潘雨薇盯着电脑屏幕，她觉得不错的工作她报不上，她能报上的工作她又不想去。
　　“出来陪我吃个麻辣烫吧。”
　　周珊发来消息的时间刚好，正好在潘雨薇临近崩溃发疯的边缘挽救了她一把。
　　虽然早就不是什么大学毕业生了，但错过了秋招，用人单位的招聘公告也像跳崖一样数量骤降。
　　周珊没什么精神耷拉着脑袋走进店里，“给我点肉了吗？”看着开始冒泡的锅底问到潘雨薇，动作熟练的拆开碗筷上塑封的薄膜。
　　“你工作找的怎么样了？”周珊拿起一盘瘦肉一股脑倒进了锅里，上了一天班如果再没有一点肉，周珊的精神状态也会随时垮掉。
　　潘雨薇咬着筷子摇了摇头，“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脑子进水了？”锅面上蒸腾起来的白雾让潘雨薇眼里的周珊看起来有些模糊，尤其是那双眼睛，鼻梁上架着的镜片像是逐渐蒙上了一层薄纱。
　　纯棉的衣服在这个时候就派上了用场，周珊摘下眼镜擦了擦水汽。“也不能这么说吧，你肯定能找到好工作的。”
　　能有多好呢？潘雨薇对自己现在的能力都打着问号，也就还有周珊觉得自己是个完美的人。
　　“你觉得我能再去考个专升本吗？”
　　看得出来今天潘雨薇的胃口并不是很好，潘雨薇放下筷子看向周珊。她总是很习惯让别人表示出对自己的支持和赞成之后才能坚持自己的决定。
　　潘雨薇的成绩不是很好似乎是认识之后就没变过的事情，周珊虽然不是很想打击她，但有这个心气总比一蹶不振得好。“那肯定可以啊！”
　　自打高考分数出来，志愿录取后的第一天开始，潘雨薇时不时就会这样说。
　　头几年侯宁还会时常提醒一下潘雨薇有空多看看书，在发现潘雨薇似乎并不是发自内心这样想，只是嘴上叭叭一下之后，潘雨薇这个名字和学习两个字就再也没有在侯宁嘴里同时出现过。
　　结婚之前，李赢从来没有因为学历的问题说过潘雨薇。
　　偶尔上班的时候受了委屈，潘雨薇问是不是多考个证就好了的时候，李赢总是笑着眯起了眼睛，“没事，不想干了就回家，我开药店的钱还能养活不了你吗？”然后再摸摸潘雨薇的头抱一抱，事情也就过去了。
　　那时候的李赢是担心她受累还是担心她去见过世面以后脱离掌控？
　　潘雨薇这时才反应过来什么。没说错，如果她从小就像侯宁一样好好学习，是不是也不会被这点糖衣炮弹就迷惑了。
　　“我决定了，去考试。”
　　这应该是在潘雨薇把李赢带给她们认识之后，周珊看见潘雨薇眼神最明亮的一次。
　　哪怕在说起结婚的时候，周珊的记忆里潘雨薇都只是快乐，没有现在这样对自己的未来充满无限期待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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