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柯学片场拿错剧本后

　　没有那种仿佛沉在深海无法浮出水面的沉重感，也没有记忆中碎片翻涌带来的钝痛和茫然，云居冬弥自进警校一个半月后，首次睡了个好觉。

　　睁眼即是天明，窗外天空泛着蒙蒙的灰蓝，宿舍里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约的鸣叫和几近于无的人声在耳边环响。

　　他坐起身，例行的安全检查，便换上训练服，前往洗漱。

　　冷水扑在脸上，几滴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没入衣间。他拨开几缕贴在额角的黑发，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

　　略长的黑发有些乱翘，肤色依旧苍白，但跟以前相比带上了点血色，那双总是习惯性藏在额发阴影下的银灰色眼睛，此刻清晰地倒映着灯光，仿佛是融化的镜面，漾着粼粼的碎光。

　　好像比以前清澈了点。

　　这下看上去真的有点像刚毕业没多久的大学生了。

　　云居冬弥对着镜子稍稍调整了一下表情，随后对这双眼睛表示失望，拍了拍额发，试图将它往下摁一点。

　　可惜效果不佳。

　　被水浸湿的头发倔强地翘着，反而让整个面部轮廓更清晰地暴露出来，他凝视半秒，放弃挣扎，用毛巾囫囵擦干脸。

　　原来眼神里那种挥之不去的困倦和冰冷的审视感是睡眠不足特供版吗？

　　近两个月没睡过好觉·云居冬弥思索片刻，决定在酒厂下次找上门来前，先熬几个夜，让自己看上去更冷淡、漠然一点。

　　走出洗漱间时，走廊里已经有了零星的脚步声。

　　在前往集合点的路上，他遇到了同样起早了的松田阵平——对方依旧顶着那张没睡醒的恶人颜，打着哈欠，在看到他的瞬间，凫青色的眼睛眯了一下。他挑眉道：“怎么，今天吃错药了？”

　　云居冬弥冷冷一瞥：“没，只是昨晚睡得不错。”

　　松田阵平抱着臂，绕着他走了半圈，目光透过额发，光明正大地打量那双藏不太住情绪的眼睛，最终嗤笑一声：“得了吧，睡得不错能把人睡得精神焕发得像要去联谊？我看你是梦里中彩票了。”

　　云居冬弥：“……”

　　云居冬弥没有回答，快了脚步。

　　……感觉今天不会安生，还没上课已经开始怀念下课了。

　　*

　　上课期间倒是平稳度过。

　　事故发生在课后。

　　下课铃响，云居冬弥利落地收拾好书本，他站起身，准备去食堂占位，他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正在和松田说笑的萩原研二。

　　他的步子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其中一本书中还夹杂着一张他今早匆匆写下的、关于六一儿童节活动的潦草清单——上面写着几个商场和游乐场的名字，只不过后面都打着问号。

　　六一儿童节刚好撞上周末，而kumo也会回家，云居冬弥想带弟弟出去玩一下。

　　他记得萩原研二提过他有个姐姐，作为弟弟，他大概……会有经验？问问看，总比自己漫无目的地筛选要高效。

　　下午有体能加训，今天除了晚上也就只有中午有时间，要是往后拖也太麻烦了。

　　云居冬弥犹豫片刻，在距离楼梯口几米的距离，做出了个错误的选择——他选择折回去，向那两人请教一下，顺便请他们中午吃饭了。

　　楼梯距离教室门也没几步，他甚至能清晰听到身后松田阵平在对萩原研二抱怨早餐的味噌汤太咸。

　　到达门口前几秒，他若无其事地给自己做了一秒心理建设，然后十分自然地摁下了门把手，准备用最平常（自以为）的语气完成这个简单的咨询。

　　然而，他刚踏进教室的后门，稍稍探了个头，萩原研二那带着笑意的、清朗又独特的嗓音，无比清晰地穿过尚未完全散去的人群，落在他耳中：

　　“——要不这次我们叫kumi一起去吧？”

　　……
　　……

　　ku……kumi？

　　这个亲昵过头的、仿佛带着小勾子的昵称，清晰地回荡在下课有一会儿，但人还没走完，尚且有些嘈杂的教室里。

　　云居冬弥微妙地顿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云居冬弥推门的动作卡在了一半，人还在门框之间，整个人只探进了半个身子和一个脑袋。

　　他脸上那点因为睡足觉而自然流露的平和，出现了细微的裂痕。银灰色的眼睛微微睁大，里面带着点措手不及的茫然，以及某种半凝固的讶异。他直勾勾地盯着萩原研二，下意识蹙眉，如临大敌，仿佛对方刚刚不是喊了个昵称，而是公开宣布他爱吃甜食。

　　云居冬弥清晰地看到，教室里剩下的七八个同学，包括正对着门口的降谷零和诸伏景光，都带着几分好奇或笑意，将目光投向了萩原研二——以及，顺着萩原无意中瞥向门口的视线，最终落到了云居冬弥身上。

　　时间仿佛被凝固了。

　　萩原研二脸上还没散去的、带着点兴致盎然的笑容，在对上云居冬弥那双写满了「你刚才叫我什么」的空茫眼睛时，瞬间僵住。他的眼睛微微睁大，里面清晰地映出了「完蛋了」三个字。

　　松田阵平原本正懒洋洋地靠在桌边，闻言也转过头。

　　在看清门口那个疑似石化了的身影后，他凫青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惊讶，嘴角控制不住地开始上扬，“噗”地一声笑出声。

　　他一手撑在桌面上，肩膀耸动，笑得毫不客气，甚至抬手拍了拍僵硬的幼驯染：“哈哈……hagi……你、你喊得可真够顺口的啊！直接当着他的面喊kumi了！”

　　这笑声像是按下了播放键。

　　云居冬弥艰难地维持着他沉默寡言的人设，他看了眼教室里聚过来的、越来越多带着调侃或好奇的目光，又看了看面前一个石化、一个笑到快抽过去的两人，默默地将探进来的半个身子和脑袋，一点点缩回了门框之外。

　　“碰。”

　　一声轻响过后，门被关上了。

　　“等、小云居！云居同学！你听我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萩原研二终于从石化中解冻，一个箭步冲到门口，猛地拉开门。

　　门后的走廊空空如也。

　　云居冬弥仿佛从未来过，半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松田阵平笑得更大声了，几乎直不起腰：“他跑了，哈哈哈他居然跑了！hagi，你把人吓跑了！”

　　降谷零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微微上扬，目光看向已经出现在楼下的身影。

　　诸伏景光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温和地笑了笑，对一脸崩溃的萩原研二投去一个略带同情的眼神。

　　伊达航带着点笑意响起：“萩原，看来你给人起昵称的功力，连云居都招架不住啊。”

　　*

　　云居冬弥确实招架不住。

　　kumi……

　　这个音节在他脑海里自动回放。

　　他知道这是「云居」的简化，萩原研二似乎很擅长这种把名字变得更亲昵的叫法。

　　松田阵平偶尔会在挑衅时念出这个名字，兴致盎然地看云居冬弥堪称小学生的怼话——用他的话来说，「你也就这个时候看上去有点刚成年的样子」——而他也大概能猜到萩松两人私下估计一直是拿这个名字称呼的，只要没捅到他面前，他就装作不知道，放任飘对方，没强制性警告。

　　……早知道最初就该掐断这个源头的。云居冬弥面无表情地想。

　　他其实也不算讨厌这个名字，名字只是代称，云居冬弥很清楚名字只有被本人承认才有存在的意义，而这名字是松田阵平第三次故意用拖长音调喊出「kumi——」时，他当时正在想别的，没意识到对方喊了什么名字，下意识就“嗯”了一声。

　　某种意义上这是他的锅。

　　只要他最初没回话，这个称呼也就不会在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之间扎根，甚至成为某种私下调侃的代号。

　　云居冬弥很清楚，只是感到奇怪，这个名字被念出时，他有种被迫暴露在聚光灯下的无所适从的感觉。

　　那似乎是……不适？

　　云居冬弥若有所思地走进食堂，在闹钟反思自己的愈发奇怪的情感系统——从最初的对被注视感到不适到对酒厂任务感到不适，现在已经进化到连对称呼都感到不适了吗？

　　这种「不适」并非源于不爽或烦厌，而是有人越过了他划定的安全线后所响起的警报。

　　所以这本质上是他的问题。

　　云居冬弥得出结论，脚下步伐丝毫没乱，看了眼菜品，随便打了份牛肉烩饭，习惯性地找了个存在感不高的角落坐下。

　　他将餐盘放在桌上，书本整齐地叠放在左手边，刚拿起勺子，准备开吃，对面就“哐当”一声放下了两个餐盘。

　　“拼个桌，云居同学，不介意吧？”萩原研二眨了眨眼，语气轻快，紫罗兰色的眼睛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和期待，笑得从容而自然，仿佛刚才教室里的尴尬从未发生。而他身边，松田阵平已经自顾自地坐下，抱着臂，正用一副「我看你怎么拒绝」的表情瞅着他。

　　你瞅什么瞅！云居冬弥拿着勺子的手悬在半空，视线从餐盘缓缓移到对面两张写满「我们就是要坐这里」的脸上。

　　他沉默地看了他们两秒，试图用眼神传达「我很介意，请你们立刻离开」的信号。

　　然而萩原研二的笑容无懈可击，松田阵平的眼神充满挑衅，他们选择不接收这段信号，堪称社交悍匪。

　　“……随便。”最终，云居冬弥心不平气不和地说，低下头，舀起一勺烩饭，决定速战速决。

　　萩原研二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真诚了许多，他一边坐下，一边将餐盘里多出来的一盒巧克力牛奶推到云居冬弥手边。

　　“赔罪。”他言简意赅，然后立刻切入正题，语气恢复了平时的轻快，“说起来，云居同学，你刚才折返回来，是不是想问什么有关六一的事情？”

　　云居冬弥咀嚼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抬眼，看了看萩原研二，又瞟了一眼看似在专注吃饭实则竖着耳朵的松田阵平，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他确实需要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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