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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6 章
入间重重摔落在地上。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承袭在他身上。他撑起身子坐起来，发现面前的景观骤然间全部都变更样子，魔王堡陡然之间消失了。
不，或者说他在魔王堡里消失了。
他现在身处一片干净荒凉的野地上，被风吹朽的花草在他的身边浮动。幽幽无处不在的隐秘铁锈味包裹于身侧，枯黄腐朽的土地连带浮尘为他提供了良好的缓冲。入间打量了一下四周，看不出这是什么地方，然而随即身边传来重重闷响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转过头，然后面颊迅速失去了血色。
天啊。
他的梦境和童话跪在他几步之遥的身侧，他记忆中的几天之前还显得健康光泽的面庞带着些微一眼能辨认的消瘦，枯色的头发散乱着堆在肩膀上，涣散的瞳孔颤动而紧缩。仿佛勉强披上的衣服像是被人精心收起但压在箱底过，还有些整齐的浅浅折痕，但那在入间眼中暂时无关紧要。
他只看见那件雪白的衣服上缓缓渗出艳色的月亮，然后腥气极快的蔓延到地面干涸的草叶间，流动着坠下泪珠。艰难地滞涩呼吸声从断断续续地蜷缩的躯体处传来，消瘦了很多很多的熟悉身影有些呛咳般地微微呻吟。
面前这个女魔仿佛只是靠本能在维持呼吸，却仿佛耗尽全身意志在妨碍自身的颤抖和扭曲。
血液从她腰腹汹涌如同要将她撕裂一般奔流，而她对此无动于衷，只是陡然紧紧闭着眼睛垂头，五官也毫无一点形象顾虑地挤成一团，闷闷地声音陡然转利，如同失控般可怖地——欢笑起来。那身血红蜿蜒着铺满浮土，烈烈赤色能将任何一个人的眼睛染红。但当入间大脑空白着本能想要伤手取血的那一瞬间，消瘦却有力的掌心陡然猛攥住他要自伤的手腕，单薄身体上可怖的创口竟然在愈发令人悚然的笑声中逐渐止住了扩散的趋势，慢慢减弱下来。
被控制住动作的入间并没有第一时间作出任何反应。或者不如说他早就反应过来了，但是思维终于在此时转过了弯，勉强将难以接受的事实砸进了他一直不是很愿意去想的大脑。
这个痛苦的，又挣扎尖叫着撕裂自己，缝合自己，从苦难的滚滚洪涛中将神智打磨如同嶙峋怪玉一般的女魔，是过去纯真柔软的瓦拉克·克拉拉。
他想要先试图搀扶起她，或者至少不要让她继续跪在满目血色中。但是他的手臂神经因为目睹的可怖情景以及大量让他难以接受的背景经历而微微发软，竟一时失力，只感觉手上按到的不是一个恶魔的肩膀，它有棱有角，竟然硌得他心底生疼。
就好像他正在按着一块刚刚学会呼吸的墓碑。
在过去的几年里，克拉拉其实看见过很多五花八门的入间亲。
有在半空笑眯眯地倒下摔成番茄酱的入间亲，有突然爆炸像呲呲花戳破气球的入间亲，有背对地面如献祭般下坠落在钢叉上的入间亲，有心口的刀把伴随慢慢洇出血色的入间亲，还有紧紧依偎在她身边，让她感受到温度一点点流失的入间亲。
她也选择无数次扑向他，拥抱他，试图救下他。挣扎中手指擦过口袋转动思维想要拿出任何可以用来庇护一个人类使其不会被死神镰刀勾走的药物——
然后她穿过幻影，重重扑在地上，手肘在地面擦出带着血痕的印记，发现手中本能掏出来的用于攻击匕首骤然失力般松开，骨碌碌滚落在地上。
那一瞬间，陷入某种疯狂中的恶兽突然奇迹般冷静清醒下来，茫然地睁大了眼睛，干涩的眨了眨，却半晌也不见泪水落下一滴。
啊，原来我......
原来我。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她自己一点点把自己剥下来，妥帖的收藏好想要留给未来的重逢的自己，但其实早就已经弄丢了。
那一次大姐和凯洛琳酱体贴她最近压力太大，说是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包揽了她接下来的战场任务。克拉拉清楚自己最近的状态虽然没有笨蛋阿兹那样连掩饰也没有心思，但也足以让友人们重视并且挤出自己的时间帮助她休息。
她默认了同伴们的担忧和好意，但始终无法抹去入睡时破碎的血色和少年消失时的场景。索性准备去找最近状态不是很好的阿斯莫德，想要顺手帮他清理战场支援物资，又或者只是两个人沉默地相处在一起，感受曾经少年的爱意在自己和对方身上烙下的余温。
然后，她看见了一个漠然而不妙的阿斯莫德。
他矗立在战场中央，眼锋扫过的地方燃起奇诡混乱的杂色火浪，将哀嚎和哭求全部吞噬殆尽。敌人拼死一搏发出的攻击甚至懒得躲藏，任由这件白色的校园礼服逐渐晕染再变红。火海灼灼间，他带着些无法被轻易察觉的笑意闭上了双眼。
很难说那一瞬间的克拉拉感受到多么烧穿心肺的愤怒。
所有人都可以绝望，都可以寻死，都可以燃尽自己，只有他们两个不能，只有他们不应该这样做。只有克拉拉和阿斯莫德哪怕挣扎着在入间亲失踪的世界苟延残喘，他们也不能这样做。
??
他们是家人，是朋友，是入间军团，是魔王的珍宝和狼犬。
也是笼罩在少年余晖下，对方有且仅有的珍贵“礼物”。
??
入间曾经给克拉拉和阿斯莫德留下的最珍贵的东西，是碰柚。
??
??
她听到了什么布料撕裂的声音，却毫无兴致全然不顾。只是站在那里，空气中就飘起了香甜带着肃杀的空气。
概念扩大，加深。将这一片火海定义为口袋，那么意味着......
目光所及之处，天然成为了【克拉拉的玩具箱】。
她毫不客气的踹走阿斯莫德，看出他的精神混乱带了些被人为操纵的痕迹后她就再也懒得去教训不听大姐姐话的小弟，选择自己接管了这一片战场。手中的曾经射出软糖和坚果的玩具枪转眼覆盖上金属的光泽——是通过口袋拿到的，属于萨博诺克的家系魔法。
然后，她顿了一下，有些敌方恶魔刚刚试探攻击了玩具箱，应激的反应让她心神略微失控——
??
随即杀气突然撕碎了在这片柔软甜蜜的空间。
那些云朵是硝烟残留的幻影，那些糖果是溅起血花和火焰的榴弹。冰冷的刀锋贴着敌人的咽喉，尽管数秒前它只是一片轻盈的树影。肃杀之气弥漫在每一个玩具箱的角落，不，应该说竭力维持的童话终于被粗暴扯开，留下的是血肉织搅的战争兵器。
战争魔女终于亲手撕下自己的童话，她以再也无法从口袋中拿出汽水和糖果为代价，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武器箱】。
如果是入间亲的话，他才不会介意我拿不出汽水和糖果呢。他会说“你成长了呢克拉拉”，会亲昵拍我的脑袋，会笑眯眯和我拍手，会被我抱着转圈圈……
他呀，他呀......
他不会怪我，所以，没关系的。
在无尽混乱中翻绞出旧日回忆的克拉拉盯着膝盖边的匕首沉默了半晌。连躁动抽痛的神经都没有让她分神。
然后轻轻闭上了眼睛。
如果是入间亲的话，他不会介意我伤害他的。
??
但是自此往后，无论记忆里还是现实里，无论旧梦还是幻影，在虚实颠倒空间错乱的余生中只要看见蓝发少年的面孔，瓦拉克.克拉拉的刀锋只会对准自己的喉间。
??
“入间亲。”入间听见自己面前的克拉拉这样叫自己。
对方的表情骤然变得生动而鲜活，倒是衬得他的面色惨白僵硬。对方大概是刚刚被不顾一切的笑伤到了嗓子，致使原本应该清亮欢乐的声音变得喑哑。她无心换一个体面的姿势，于是就这样半跪着，任由最后一瞬间调转攻势刺穿自己身体的掌心从躯壳中抽出，撕开自己刚刚愈疗几分的伤势，从未睁开的双目紧紧闭阖，只是好心情的弯起眉眼，如同十几年或者更早前，她笑起来的样子。
“入间亲，入间亲！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嘛。你总会找到我的！好嘛，是我找到的你，但是你也在找我哦！那么——锵锵！克拉拉入间组得分！”
“我呀，找了入间亲好长时间，真能藏啊可恶的入间亲！没办法，克拉拉姐姐要包容你和阿兹阿兹。他也试着藏起来了，不过很快被克拉拉找到了！不过你藏的真好，我找了好久呢，果然是入间亲！”
“入间亲，入间亲……真是个超级超级坏孩子。”
??
入间却没有像往常无数个早晨和黄昏那样陪她说下去。
他下意识想要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要让克拉拉看见自己的痛苦和茫然，下意识想要张开臂展给予她一个力所能及的拥抱，但目光所及克拉拉的表情，他又突然僵硬住，紧急改变了主意。
对方欢笑着，吵嚷着，双目紧闭而兴高采烈，明明虚弱地半跪在这里，却仿佛为了配合记忆中这个姿势能看见的少年的脸一般，头热烈的昂起露出脖颈，胸前的伤口明明愈合了部分却放弃了继续治疗，连同几乎露出的，左侧肋骨之间那颗顽强跳动的心脏。
这个角度看，她仿佛，仿佛在......
引颈就戮。
而这是他在最荒谬可笑的想象中，也未曾有一丝一毫能预料到的。
他绝对绝对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未来。
在昏暗的无光天色中，在狂喜和悲哀混沌伴随的过往风暴中，在无尽的死寂深渊中，克拉拉突然感觉到有一双手坚定而匆忙的捂住她的面颊，因为急切和不知为何产生的痛苦，那双热乎乎的掌心有些让她难以忽视的力道，毋庸置疑的按住她的头颅把她的脑袋转向略微偏低的距离。
“看看我，克拉拉，看看我。”
是入间亲吗？
她的思绪努力纠结成团，却最终绞尽脑汁也无法拼凑出记忆里真实对方的笑魇，于是只是很少见地，疲惫地叹了口气，脑袋顺从地垂，掌心收紧将对方自然而然的护在怀里。
随便吧，或者是丑兮兮的入间亲，请在这里给予我解脱吧……在我们同归于尽的瞬间。
又或者......
她突然感觉到对方在情急之下松开她的脸，执起她的手的动作，手上还有些薄茧，但是指尖连着暖呼呼的热度传到她的心脏。
“拜托了，克拉拉，请你看看我！”
很难形容那一刻她的感官正如何疯狂鸣叫，全身的细胞仿佛都在战栗直到她整个人泯灭只剩余烬。只是她混乱的大脑，思维，逐渐清晰地精神突然难得拼出一副铭记在灵魂里的残像。
那天天光正好，风悠然卷起草叶和泥土的芬芳。果汁和玩具散落一地，少年着急忙慌地握住她的手，知晓她不愿意再次被放弃，被抛下，被视为累赘的不安，于是他决定拉住她。
自此他的偏爱永远属于克拉拉。
他将她从游离于世界外，漠然回避社会的魂灵中抽离。自此幸福遮蔽天日，到处都是花朵，汽水和她触手可及的月亮。
又或者......这会是我的入间亲。
克拉拉那一瞬间甚至连手臂的锁紧也做不到。情绪的激荡让她为了躲避昔日友人过度消耗快要亏空的魔力竭力震荡起来，形成了最深最黑的地牢也要退避三分，凝练魔女数年的绝望汇集成的可怖涡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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