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糊涂案错判藏虚实石头缘证因谈古今
张如圭迟疑了下,“这案子有疑点。”
孙莘神色一凛,忙凑近一步,“请讲讲。”
张如圭指着石上那片暗褐血痕,声音压得更低,“你看这血迹喷溅的方向,是不是靠内?李驴儿与王勇在外间扭打,满娘先冲出来护夫,其后张氏抱孩儿奔出。依常理,若李驴儿真个误杀婴儿,”他边说边比划了个动作,“血迹绝对不会这样靠内,磕这个角。我推测,应该是张氏自内奔出时怀中小儿不慎脱手,头颅正撞此石内侧所致。”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李驴儿惊惶之下,言语颠倒,连自己可曾拉扯过张氏都说不分明。张氏却一口咬定是他推搡所致。其中关窍,细思便知。咱们且问问四邻,便知我推断是否属实。”
衙役奉命拘了左邻右舍,挨个盘问。两家在场之人,被问及李驴儿是否推拉张氏时,皆目光闪烁,言语支吾,只道“记不真切了”,一味攀扯控诉李驴儿催粮暴戾,贪婪勒索。
张如圭反复逼问,竟有一妇人吓得浑身筛糠,当场晕厥过去。
至此,张如圭心中已如明镜。
李驴儿平素作恶多端,如今墙倒众人推,这幼儿虽非他亲手所杀,然众口铄金,他洗脱不了嫌疑了。
若此时公告真相,言明幼儿之死与李驴儿无直接干系,那些不明就里的百姓,只会认定官府与里长甲丁沆瀣一气,偏袒开脱李驴儿,届时群情激愤,如沸油泼水,后果不堪设想。
这就是张如圭犹豫的地方。
按律例章程,他本该据实写入案卷。可如今正是催收秋粮的节骨眼上,若不能妥善处置,平息这滔天民怨,只怕会酿成更大的祸乱,一发不可收拾。
孙莘沉吟片刻,低声道,“大人对此案震怒非常,格外关注。上回陈三烧婴,大人骂周护移风教化工作做的一塌糊涂,故本地扼杀女婴不绝,周护也不敢反驳,近来守着田埂山野,生怕再出乱子。此番王家痛失幼女,李驴儿勒索推打亦是实情,其本身的是非曲直,在民心汹汹之前,倒显得不那么紧要了。当务之急是快速平息压制。”
张如圭点点头,“正合我意。案卷便如此写:磨刀石上确验得婴孩血迹,现场狼藉可见激烈扭斗,拘询四邻皆证双方争执属实。其余细节不妨写得含糊些。至于李驴儿,”他皱眉,“今夜我亲去狱中再审,定叫他画押认罪。案卷立时呈报提刑按察使司,拿到回执,这案子就算结了。”
二人又核对了几次证人证词、勘验细节,直至暮色四合,方才打道回衙。依《大明律》,过失杀人亦当偿命,纵遇恩赦,亦需追赔烧埋银二十两给付苦主。若苦主实在贫窘,可酌情减半。
第二日一大早,案卷已端端正正置于贾雨村公案之上。
贾雨村细细阅过,见“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当即朱笔一挥,签押用印,命快马星夜驰报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司复核无误,依例转呈刑部。
一套流程,迅捷如风。
池月自然也听说了这个极端案子,属实惊骇,及问贾雨村细节,他不欲多说。前阵子陈三的案子他都不愿让她知道,这次李驴儿击杀幼儿,行为也十分残忍,他怕她多思多虑,伤了心神。
每日和刑房兵房打交道,总会碰到这些离奇古怪之事,他初初也觉窒闷难当,如今却已能平静地提笔落印,仿佛只是处置寻常公文。
百样米养百样人,善恶往往只在一念悬隔。于他这父母官而言,断案只看铁证如山,岂能一味顾念情由?
譬如王勇一案,他深悯其丧女之痛,却绝不会因此徇私。若真与李驴儿无涉,他至多判其一个勒索之罪。
可张如圭递上来的案卷,分明写着李驴儿过失杀人,证据确凿,正是他乐见的结果——此等恶徒,行止不端,迟早自取灭亡,今日伏法,亦是天理昭彰!
得知李驴儿承认过失杀人,官府尚未张榜,府衙门前已是万头攒动,百姓振臂高呼“青天”。贾雨村当即吩咐王臻,暂停征粮,急召各乡粮长、里长、甲长、甲丁齐集府衙,严令征缴过程务必规行矩步,严禁勒索强逼。
又命张如圭于府衙左近肺石之侧,专设一席,受理百姓检举收粮不公之事。
依律,百姓若有奇冤欲直诉,须滚钉板、立肺石。然钉板长二十四尺,密布利刃,滚过者无不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非有泼天之冤、必死之心,谁敢尝试?且律法明文,老幼、重残、孕妇、恶疾者不得告状,须由家人代诉。
贾雨村为畅通言路,特谕:凡检举收粮不公者,可免滚钉之苦,直投牒文。
昔日刑房亦曾派员值守肺石,然承平日久,讼狱清简,此石闲置经年,看守之人早撤归刑房。如今两名衙役重被派驻,那诉状竟如雪片纷飞,案头堆积如山,忙得二人焦头烂额。
这肺石高两丈,宽三丈,颜色黝黑,如人侧卧,在如州虽没有发挥自己应有的作用,可被群众开发出了新的功能。
古诗有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肺石通匪石,青年男女定情,必要到肺石上刻上双方名字,以示坚贞,永不分离。
所以这肺石既有苦海沉冤,也有红尘缱绻。
现在肺石周围热闹极了,告状的百姓挨挨挤挤,神情激愤;盟誓的情侣含羞带怯,十指相扣;更有那看热闹的闲人,穿行其间,指指点点。
叶萱唤来池月,细问李驴儿一案。池月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满脸茫然,“我并未听闻啊。”
心下却暗恼,定是丫头们私下嚼舌,传到了萱萱耳中。
叶萱自然知道她不愿多说,眸中霎时蒙上一层水雾,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也不知怎的,实在听不得这等惨事。每至夜深人静,一想到那小小孩童被活活摔死……我的心便如刀绞油煎,痛不可当。若换作是我腹中骨肉……”
她抚着隆起的小腹,语带哽咽,“我怕是立时便要哭死了去!虽未曾谋面,可他在我腹中轻轻一踢一动,我又是欢喜又是惶恐,生怕……生怕他有个闪失。”
“我日日谨记你的话,饮食起居不敢有半分疏忽。可近来听闻,竟有男子连杀三个亲生女婴!又有这摔死婴孩的惨剧……我越想越是心慌气短,这一个月来,夜里能阖眼一两个时辰便是万幸。唉,这几日更觉小腹阵阵抽紧,隐隐坠痛,神思也恍惚得紧……”
她以帕拭泪,强撑着精神,“今日唤你来,实是……实是觉得心力交瘁,快要撑不住了。娇娇,你素来最有主意,我心里怕得很,想听听你的话。”
池月闻言大惊,目光扫向侍立一旁的莲心等人,隐含薄怒,“夫人不得安眠,怎么没人跟我说?”
莲心等慌忙跪倒,“姨娘息怒!奴婢们原是要禀报的,夫人说姨娘连日操劳,此等小事不必特特惊动……”
叶萱忙强笑道,“是我不让她们说的。原想着自己宽解便好,谁知……唉,这才劳动你。”
腹部坠痛不是个好兆头,池月心下一沉,深知这是叶萱忧思过度,心神耗损,已至产前抑郁之症,如今竟引发了宫缩之象。胎儿才将将六月,若此时早产……便是她前世所在的时代也凶险万分,何况这缺医少药的古代?
沉吟片刻,池月命所有侍女退出,亲自掩好房门,方坐回叶萱榻前的绣墩。
叶萱见她如此郑重,心中惊疑不定。
池月凝视着她,轻声道,“萱萱,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叶萱不由坐直了身子,拭干泪痕,凝神细听。
池月叹了口气,“你不要怕,慢慢听我说。”
“我并非此间之人。”
叶萱惊得樱唇微张,下意识捂住心口,“你……你是精怪?还是……鬼魂?”
池月莞尔,缓缓摇头,“说来连我自己都觉得恍惚,难以置信。机缘巧合,我自数百年后的世界,来到了你们这个时代。而且,”她顿了顿,目光沉静而悲悯,“你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严格说来,是一部名为《石头记》的书。书中你甚至未曾留下名姓,我亦是身在此间,方知你名唤叶萱。”
“在我所来的时代,此书作者早已湮没无考,只能从字里行间推断,大约成书于明清鼎革之际。初来时,我也曾依据物价、官职等蛛丝马迹推敲,然此间世界光怪陆离,诸多史事杂糅错置,难以明晰区分,只能暂且认为处于改朝换代、乾坤动荡之秋。”
叶萱如遭雷击,怔在当场,好半晌才找回声音,颤巍巍伸出手探向池月额头,“娇娇……你……你莫不是魇着了?其一,我活生生在此,有血有肉,怎会是书中幻影?其二,我朝如今正是洪兆太平、江山永固之世,你……你怎敢妄言什么‘鼎革动荡’?快……快别说了!此乃诛心之言,恐招来杀身之祸!”
池月苦笑,“你也识字,试问古往今来,可有万年不易之江山?”
叶萱默然,指尖冰凉。
“王朝兴衰,本是循环。自古至今,无百年不亡之国,亦无千载不掘之陵。你细观当下,民生凋敝,吏治渐弛,贼寇四起,天灾人祸,这是海晏河清的盛世气象么?”
池月目光沉静如水,“你也不必过于忧惧,依我推断,尚有一二十年的光景。”
叶萱贝齿紧咬下唇,声音微颤,“我……我不信。”
池月神色转柔,眸中漾起温暖的光,“无妨。且听我讲讲我那时代吧。”她语气带着追忆,“我来自一个幅员辽阔、万民一心的国度,那里早已没有战火硝烟,百业俱兴,欣欣向荣。女子亦可走出闺阁,入学堂,入仕途,从事心仪之业。律法昭昭,明文护佑女子权益,周全女子所需。”
叶萱愈发震惊,眼中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微光,“女子……竟能抛头露面,与男子争锋?这……听着虽觉惊世骇俗,可……可真真让人向往呢……”
若生在那般世界,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池月微笑,“我们常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巾帼何曾让须眉’。若你生于彼时,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账房先生,或是……执掌一方商号的大掌柜。”
叶萱眸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我……我真的可以?”
池月郑重颔首,“你心思缜密,长于筹算,远胜许多男子呢。”
叶萱眸色却又黯淡下来,垂下头,抚着衣袖上的缠枝莲纹,低叹,“我并无特长,只是喜欢数算,谢谢你,让我知道我还有几分用处。只是我在深宅,今生想是只能这样了。”
说完有些惆怅的叹了口气。
池月温言道,“此事稍后再讲。在我的时代,出行可乘车驾,乘飞机,从此处到北京城,不过半个时辰。”
叶萱骇然失笑,“半个时辰?!便是八百里加急的快马,也需八九日方能抵达!”
池月道,“你朝有位奇人,或名万户,或称王虎,亦有考据唤作陶成道。他曾在身上绑缚四十七支火箭,令人点燃,欲借其力飞升九天。虽看似痴愚可笑,却是寰宇间探索飞天第一人!我们的时代已可以登上月亮,月亮上有一座山,就是为了纪念他而命名。”
叶萱凝神细思,“幼时仿佛听父亲提过此人,只道是个癫狂的疯子……”
池月正色道,“不,他是位真正的勇者,为探寻九天奥秘而献身的先驱。从现在起,又过了四百余载,海外有一对唤作莱特的兄弟,造出了名为飞机的神物,可载人翱翔于碧空,自由起落。故而在我那时代,千里之遥,瞬息可至。”
她继续道,“在我的时代,溺杀婴孩乃骇人听闻之重罪,律法森严,绝不容忍。每一个婴儿自呱呱坠地,便受律法庇护。若有父母虐杀亲儿,自有国法严惩,绝不姑息!”
叶萱的泪水无声滑落,“当真?当真不会有父亲狠心溺毙亲生女儿?可我……我从小到大,听过的、见过的这等惨事,又何止三五桩?”
池月坚定点头,“千真万确!后世的父亲,对女儿宠爱尤甚,甚至有个戏谑的称呼,唤作女儿奴,意指甘为女儿驱使,甘之如饴。世人皆盼能得一女,视若珍宝。”
池月笑道,“我姐姐姐夫膝下唯有一女,名唤果果。姐夫会亲手为果果更换尿布,喂哺奶粉,每日归家,第一件事便是趴在地上,让果果骑在背上当马儿玩耍。为护女儿周全,他早早便戒了烟瘾。”
叶萱听得目瞪口呆,眼中满是惊羡与难以置信,“男子……竟也会照料婴孩?真真闻所未闻!可……可真好!若我的孩儿能生于那般世界……”她怜爱地抚摸着隆起的腹部,语带哽咽。
池月执起罗帕,轻柔地为她拭去泪痕,“只要能与真心疼惜他的父母相伴,无论生于何世,于孩子而言,便是最大的福分。”
叶萱忽然抬眸,目光如清泉般澄澈,“娇娇,你……可思念你的父母亲人?”
池月蓦然一怔,眼圈瞬间泛红,强自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楚,涩然笑道,“如何不想?从前总怨他们貌合神离,怨这婚姻如同桎梏,何必为我苦苦支撑?我也曾痛苦迷茫。我问过母亲,明知父亲在外另有所欢,为何还要隐忍?在我那时代,晨起成婚,暮晚离异的也大有人在。”
叶萱不解地摇头,“女子离了男子,便如浮萍无依,百年之后,魂归何处?香火谁继?”
池月耐心解释, “只要女子有立身之能,可自食其力,为何不可?离异之后,亦可再觅良缘,与真心相爱之人相守。后世男女相识相知,有‘网络’为媒,瞬息之间,便可结识天涯海角之人。”
叶萱蹙眉沉思,困惑更深,“可你方才说……你父亲另有所欢,在你那时代竟非寻常?你母亲因此不愿,便要离异?男子三妻四妾本是天经地义,若落个妒妇之名,岂不惹人笑话。”
池月正色道,“后世律法,定的是‘一夫一妻’之制。一个男子,只能有一位律法认可的妻室,反之亦然。若在婚内另结新欢,便是对婚誓的背叛,对伴侣的辜负。离异之时,官府会让一方损害赔偿。”
叶萱闻言,更是惊诧,“那你当初又是如何甘心屈身为妾?”
池月苦笑,“我是灵魂穿到了娇杏身上,娇杏本就和他有一段缘分。”
叶萱迟疑道,“你如此细心照看我,是因为……我会死,对吗?”
池月怔住。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