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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阳雁去无留意
“各位还看出什么了?”村长抖着嗓子,极力把眼泪憋了回去,胆怯又祈求的扒在窗外问道。
这是村里的宗祠,院子空旷又僻静,所以被大夫们征用做病人隔离的屋舍。除了大夫和患病的人,闲杂人等一律不许进出。
别说是想病床奉亲的孝子,连看顾子女的父母都不许进去。村长以身作则,更有里长和县衙的差役守着。
村长家里儿子儿媳和老妻都患病在床,老妻更是奄奄一息。若不是镇北城的大夫们快马赶到,只怕老妻当晚就不行了。可惜现在只是吊着,姓陈的小医娘说毕竟年纪大了,撑不了多久。
陈璇身上的汗浸湿了头发和衣服,呼吸间满是药味和憋闷的感觉。她不敢摘下布巾,就怕传给隔着窗户的村长。也不敢用手擦汗,因为她刚给六个患病的妇孺擦洗过身上,还来不及净手。
“有两三个人不再发热了,我们会再看看怎么样。目前是尽全力救疱疹不太厉害的人,剩下的还是先吊着。请您多看顾村内,不能再有新患病的人了。所有的情况都听外面那位大夫的。”
村长没听到亲人们的消息,但有人能好转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这些日子村里不知道烧了多少,哀嚎着要入土为安的村民隔不了两日就躺在床上起不来身。
村里人口少了一半,镇北城的大夫们都是军医户出身,连小陈医娘都敢扯着嗓子骂人,剩下的村民没有不肯听的。
村长吸了吸鼻子,暗想。求助的信件发了多少封,多少大夫避之不及。只有镇北城送来了药材和大夫们,都是些年轻娃娃,一股脑的撞进去救人。要是再说人家的不好,那就是天打雷劈丧良心了。
唯一一个留在外面的大夫是跟陈璇最不对付的陈材,跟陈璇也算族兄。他就是看不惯陈璇眼睛朝天,目中无人的样子。
陈怡蔓说要留人在外面看顾,他当然指着年纪最小又是女孩的陈璇不撒手,示意姑姑让她留在外面。陈璇压根没注意,抱着药箱就冲进去了。剩下机灵的全都跟着走了,就剩傻眼的陈材。
好在陈怡蔓本来也属意他留在外面,又是年轻的大小伙子,在外面忙来忙去,挨打了也不吃亏。
陈材还真凭着三寸不烂之舌避免了被村民群殴,但跟村民实在不能用长篇大论沟通,对方听不懂,自己还来气。他想来想去,学他爹在家的做派。
“不能在病床前喂父母喝汤?你在外面做啊,做完了放那儿让里面人进去拿!”“你!去把地再扫一遍!”“药材煮水了吗?喝了吗?你喝完了就去看着让大家每人都喝三大碗,喝不完不许走!”
陈材在村里简直成了山大王,把村民们使唤得团团转,眼里见不得一个人闲着不做事。村长觉得也挺好的,大家都忙起来的时候,连哭声都听不到了。
这当然是缓兵之计,不管是外面的陈材还是里面的大夫们都非常明白,没有能治疗的神药,一切都只能靠病人自己。他们所能做的,无非就是帮着他们加把劲。
“知母少加一两,这药对女人寒气过重了。”陈璇端着空碗对着煮药的同伴说道。“还是这方子好,刚又醒了一个。”
煮药的大夫从十岁起就没再干烧火煮药的活计了,可这种情况下,越少进来人越好,也只能自己煮。他压低声音说道:“璇姐儿,咱们带的药不够了。”
陈璇终于腾出手抹了把汗,倒不是别的,而是她已经隐隐觉得自己有些发热了。“去跟陈材说,让镇北城再送波药材过来。现在紧着手里的药,先给没那么严重的人用,能活一个是一个。这个方子没药就再换一个。”
煮药的大夫年纪要比陈璇大,他扇火的动作停顿下来。眼神严肃的问道:“你脸很红,是不是发热了?”
陈璇扭过头看着忙碌的母亲和其他大夫,又转过头说道:“是有点,这碗我就放在这里了。你们都离我远点,等下我去照顾重病人。药没得喝,总不能身上又烫又起疱疹就干躺在床上,会害怕的。”
还不等煮药的大夫站起来说什么,窗边又探出陈材半个脑袋。“快快快,叫姑姑过来!隔壁几个村都有疫病了,听说只有这个村来了大夫,正打算把人送过来……要么把大夫抢过去。这都什么土匪!姑姑!村口快打起来了!”
陈璇不敢上前,赶紧指着陈材说道:“知道了,会转告娘的。我告诉你,你去村口解决这事之后赶紧飞信镇北城,这里药材也不够用了!咳咳咳……”
陈材傻眼了,我去解决?解决什么?那几个村拿着锄头斧子的来了一帮青壮,围着打都能把他打成肉酱。然后他的眼神随着陈璇的咳嗽变得分外惊恐。“你你你……”
“别你了!咳咳咳……快去!你不能让村民们挡着!”陈璇上前一步,陈材吓得撒腿就跑。
陈材边跑边想哭,祖上好几辈都是军医,自己从来也没得选。好在学医还有几分天赋,做大夫的挣钱肯定少不了。可他现在在干嘛,没在里面救死扶伤,反而要去英勇就义了。
悲愤之下他爆发出了此生最大的嗓门,破音道:“都给我住手!”
“哪儿来的鸭子叫啊?”李怀瑜左右张望着。
自从花园填湖后,再也没有水鸟飞来过。李怀瑜时常想念拿糕点喂那些陌生的鸟儿,看它们戏水后又自由的飞走。
“小姐,这是大雁的声音哩。您看天上,它们一排都在那里呢。”身边的侍女抬着头为她指明天上那一排移动的黑点。
“冬天到了,大雁南飞。它们还算走的慢嘞,秋天的时候就该飞了。”侍女见李怀瑜长久的盯着天空,知道她喜欢,便多说了两句。
“一定要南迁吗?”李怀瑜见天空中那排小黑点消失在院墙外,收回了视线。
“小姐,大雁不南迁是要冻死的。南来北往,岁岁如是。阴阳调和,不可违逆。”侍女转了转脑袋说了几句调皮话,却见李怀瑜已自行往前走去,赶紧跟在她身后。
母亲荣昭郡主违逆太后,已经失去了宫里的恩宠。京城里疫病弥漫,虽说还没听闻哪个勋贵大臣染病,可终究人心惶惶。李府也大门紧闭,除了最外围的下人进出,后院女眷们连二门都迈不出去。
李大人自认为女儿坠湖后身体大不如前,性格虽还孤僻倔强,却没从前那么尖锐了。他派去的两个侍女没被打没被骂,也没被寻个由头磋磨,看来是真的转性了。
家里风平浪静,朝堂上实则也是一边倒的风向。英王上奏,江北的疫病已经遏制住了。只是这人痘法子太难推广,会种痘的痘医太少,只能稳定住南边的疫情,无法北上。又提到南方水土适宜,实在适合皇上龙体休养,暂避疫病。
英王上奏,太后党自然也在前朝发力。不管剩下的人如何反对,南迁似乎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李大人并不在乎妻子被太后厌弃,他们李家才是被太后真正拉拢的对象。不如说,没了太后的扶持,妻子更会像妻子,而不是像郡主。
反对派认为此刻不宜南迁,若此时京城无人,北边的鞑子三部集结岂不是犹如无人之境?太后党认为边关有重兵把守,若鞑子真的突破边关,皇上在京城更不安全。且太子监军正在河南剿匪,若真有敌情,便由太子坐镇京城。
这话把武将们能气个半死,可惜有爵位的国公们为表中立,不肯在这时候当出头椽子。乔国公更是半程闭眼,不看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武将们被文臣的唾沫淹死。女儿是英王妃,两个儿子跟着太子在河南剿匪,表侄女荣昭郡主在家“静养”,他半步不敢踏错。
“先不说鞑子,就说疫病怎么办?京城里的百姓,北边的百姓怎么办?这时候南迁,留他们在这里等死吗?”余音绕梁,站在龙椅侧后方的谢公公震了震耳朵,只觉得这声儿实在大。
“南边疫情制住了,再等一段时间未必不能把治病法子传过来。人都想活,想活的跟着南迁便是。”
这话实在冷酷无情,乔国公都睁开眼睛,可实在不知道是谁说的,朝堂上安静至极,谁也没有再说话。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终于睁开了眼睛,这次的丹药让他昏昏沉沉。恍惚间像是回到了还是当皇子的时候,他去湖里游水,躲在水下听岸上太监们喊他的声音。隔着水层,什么都变得含糊不清。
他年纪大了,靠着丹药续命,总是想起幼时的自己,想起开心的事情。幼时自己长大只想做个王爷,封地最好在南边,离母妃的家近些。后来母妃殁了,他再没机会去江南。
谢公公在念迁都的诏书,皇帝不记得自己有写过这东西,但那些老掉牙的天命和人心已经同他没关系了。他伴随着诏书的念诵,轻轻哼起童谣来。
自从天命落在他身上,他就再也不信什么天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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