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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隅低语婚讯催
卫璇微微挑眉。
这倒是巧了,她前脚也是这样。不过人家家里是正儿八经催婚,她那好父亲只是单纯想借此理由施压。
“谢伯父伯母也是为你着想。你如今入了翰林,前程似锦,年纪也到了,他们为你相看门当户对的淑女,盼你早日成家立业,也是人之常情。”
谢清晏静静听着,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
等她说完,才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带着点无奈和控诉。
“阿璇,你别这样。”
卫璇眨了眨眼,一脸无辜。
“我哪样了?”
“你知道我心仪之人是谁。”他声音低低的,“我早已认定,今生非卿不娶。”
卫璇自然知道他的心意,自己也并非对他无情。
只是……成婚?
在她刚刚获得官身,正要在这宫廷之中一展拳脚之时?
她觉得不太可能。
如此说来,她在卫侯爷面前的说辞,并非全是她想出来的借口。
见她沉默,谢清晏眼中闪过一丝失落,语气放缓道:
“我也并非要你立刻应下婚事。只是……若两家能先有默契,定了名分,也好让我父母安心,暂缓催逼。”于他而言,心中也能更踏实些。
他说得恳切,可这“默契”一旦定下,便是无形的枷锁。
她沉吟片刻,又搬出了那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清晏哥哥,你的心意我明白。只是我初入宫廷,立足未稳,太后娘娘破格提拔之恩未报,此时若急着谈婚论嫁,恐惹人非议,说我汲汲于私情,辜负圣恩。此事能否容我再考虑些时日?至少,待我在司记司站稳脚跟再说。”
听上去合情合理。
可谢清晏太了解她了,这般滴水不漏的说辞,往往就是她婉拒和拖延的惯用伎俩。
他嘴角勉强牵动了一下,低声道:“……好,我等你。”
那语气里的低落,即便他努力掩饰,也依旧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
卫璇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
柔软的触感一掠而过。
谢清晏抬眼,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卫璇已退开半步,脸上带着一点狡黠又安抚的笑意,低声道:
“放心啦,清晏哥哥。我这么喜欢你,若是将来真要成婚,第一个想到的,定然是你。”
这算不上承诺的承诺,像一缕微风,暂时吹散了他眉间的阴霾。
不等他反应,卫璇便指了指内廷方向:“我真得回去了,文书还需归档。你也快去忙吧。”
说完,也不等他回话,便转身,步履轻快地朝着司记司的方向走去,留下谢清晏站在原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指尖下意识地抚过方才被她亲吻的唇角,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
殿试放榜,新晋女官入宫,沉寂了一阵的司记司也添了新人气。
这日,卫璇刚在自己的值房整理文书,就听见一个熟悉又雀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卫姐姐!卫姐姐!”
她抬头,只见冯婉穿着一身崭新的女官服制,像只快乐的云雀般扑了进来。
“卫姐姐!真的是你!天呐,我简直不敢相信!”
冯婉拉着卫璇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脸上满是崇拜,“入宫前我看宫内女官名录和职司时,我就看到你的名字了!司记司掌记卫璇!我当时还以为是同名同姓,没想到真的是你!你竟然比我们提前一个月就入宫了,还做到了掌记!你也太厉害了吧!”
卫璇被她晃得有些好笑,道:“不过是运气好些,蒙太后娘娘恩典罢了。你呢?一切还顺利吗?”
提到自己,冯婉更是来了精神。她话语中带着点小得意,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压低声音:
“卫姐姐,我跟你说,我这次能进来,真是走了天大的运气!殿试的时候,本来排在我前面那位小姐,她父亲是济南府的同知,家学听说也挺好的。不知怎么的,临考前吃坏了东西,上吐下泻,根本没法进场!我这才能递补上去……而且策论题目正好问到了我爹以前教过我的一些县学管理杂务,我可算答上来了些东西,这才勉强吊车尾入选的!”
“那也是你的积累和运气到了。”卫璇笑着肯定她。
“不过那位李小姐才是真厉害呢!”冯婉语气转为由衷的敬佩,“她殿试策论得了‘甲上’的评等!听说主考官们赞她‘引经据典,见解不凡,有古士大夫风’!她是凭真才实学考进来的头名!”
明明可以凭借着家族关系直接入选,却依旧有此才识。
卫璇点头:“李相公家学渊源,李小姐才情出众,理应如此。”
正说着,门外传来平稳的脚步声。
张司记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的,正是李知微。
张司记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卫掌记。这两位是新入宫的女官,冯婉,李知微。冯婉分在你手下做些辅助誊录、整理库藏的杂事。李知微暂在典记手下学习典籍编纂。她们初来乍到,你既比她们早来月余,便由你带她们熟悉一下司记司的日常规程和各处方位。”
卫璇恭敬应下:“是,司记。”
她看了一眼李知微,李知微却不看她。
张司记交代完,又对卫璇道:“另外,库房那边新到了一批往年地方进贡的锦缎样本册,需要清点造册,录入乙字库‘物料’类。这批册子关系到来年宫中春衫的选料和采买预估,需仔细核对种类、数目、品相,务必准确。此事也交给你,三日内完成。”
“下官明白。”卫璇再次领命。
张司记点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卫璇看向面前两位风格迥异的新同僚,轻声开口:“冯女史,李女史,请随我来,我先带你们再走一遍司记司各处,说些需要注意的细节。”
一路上,卫璇尽职尽责地介绍着,大多复述张司记之前跟她交代过的各处职能。
“这里,是日常洗漱取水之处。张司记想必已告知此处。不过,清晨井水最是清冽,若想煮茶,最好赶在辰时宫人集中取水前。过了辰时,水桶起落频繁,井水易泛浑,需静置半晌方能澄清。”
“去内务府领用笔墨纸张,最好选在上午。下午那边人多且杂,管事太监容易不耐烦,给的东西也可能是别人挑剩下的。当然,这也要看具体情况。”
“若是错过了饭点,可以去茶炉房寻当值的苏婆婆。她常在炉灰里煨着几个小红薯或芋头,可以悄悄与她换些。”
这些是她自己摸索出的小心得,她顺带加了进入。冯婉听得连连点头。
待到将主要地方和注意事项都介绍了一遍,卫璇停下脚步,问道:“大致便是这些了。可还有何处不清楚?我可以再讲一遍。”
冯婉立刻摆手,满脸崇拜:“清楚了清楚了!卫姐姐你讲得又清楚又实用!比之前教导嬷嬷讲的干巴巴的规矩好懂多了!”
李知微这才说了句:“没有。”
卫璇点头道:“那便好。你们可以先回值房熟悉一下,若有不明之处……”
话还没说完,李知微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转身直接走了。
卫璇也不强求,便和冯婉一起离开。
走出一段距离,冯婉忍不住凑近卫璇,压低声音好奇地问:
“卫姐姐,李姑娘是不是来月事了?怎么对你这么个态度啊?”
卫璇失笑,道:“或许她性情如此,做好自己的事便是。”
下午,卫璇先去库房清点那批锦缎样本册。
她不仅核对了数目,还仔细查看了册子中记录的锦缎品相备注。
清点过程中,她发现一个问题:
有几册记录江南“软烟罗”和“蝉翼纱”的样本,品相备注为“微有受潮泛黄,尚可使用”。
但根据她的经验和册子入库的时间推算,这类娇贵丝织品若已出现受潮迹象,按照常规,至多存放一年便会脆化破损,根本不可能支撑到来年春天裁剪制作宫装。
若依此记录进行采买预估,届时这批料子无法使用,不仅浪费公帑,更可能耽误宫眷春衫制备。
清点造册的差事完成后,她心里却放不下这个发现。
回到值房后,她铺开纸张,开始翻阅司记司近半年与内务府造处往来的一些零散票据和记录副本——其中恰好包括几次采买物资的账目,这些物资用于修补和衬垫那些珍贵的样本册。
所采买的物资,主要是特制的防蠹纸和薄衬绫。
这一看,果然发现了不对劲。
几次采买这些专用材料的单价,明显高于她所知的宫外同类物品市价,而且每次采买的经手人都是内务府造处的同一个书吏。
虽说宫中采买有些“火耗”是潜规则,但这单价虚高,结合那几册样本可疑的品相记录,让她隐隐觉得,这或许并非简单的“惯例”,而是有人利用样本管理中的模糊地带,在持续地进行小额贪墨。
她将可疑的数据摘录下来,顺手算了算这半年来的总差额。
数额不算巨大,但细水长流,也颇为可观。
正当她对着自己算出的一串数字凝神思考时,冯婉睡完午觉,精神饱满地来找她。
“卫姐姐,你果然还在这里忙呀!怎么不休息一会儿?”
冯婉凑过来,看到她桌上写满数字的纸,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呀?新的账目吗?看起来好复杂。”
卫璇收起思绪,随口道:“没什么,只是核对一下之前采买用料的记录。”
“哦……”
冯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着纸上那些关联的数字和符号,努力理解了一下,还是觉得像看天书,困惑地眨着眼:“可是卫姐姐,这些东西不是都已经买回来,也用在了修补那些旧册子上了吗?现在再算它们是做什么呀?难道还能退回去不成?”
卫璇想了想,用一个她能理解的方式解释道:“就像你家做衣裳,明明买了足够的好料子,却发现做出来的衣裳容易破。回头一算账,才发现买衬布的钱比好料子还贵,而且这衬布还不结实。核对清楚,才能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以后才能避免。”
冯婉这回听明白了,眼睛一下子睁大了,“啊!还有这种事?那不是被人坑了吗?——卫姐姐你真厉害,想得真周到!话说你不辛苦吗?这些看起来好麻烦。”
“还好,习惯了。”卫璇笑了笑,“你快去忙你的事吧,张司记交代的库藏目录整理好了吗?”
“我这就去!”冯婉被她一提醒,连忙跑开了。
卫璇重新将注意力放回账目上。她将样本品相的疑点与采买账目的差额联系起来,清晰罗列,附上简单的说明。
做完这一切,她拿起这份将两个问题联系在一起的条陈,起身去找张司记。
张司记先看了主文书,点了点头:“做得还行,条目清晰。”
当她翻到后面那条陈时,眉头微蹙了一下,迅速浏览完后,面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将文书合上,放到一边。
“你去忙吧。”
卫璇敏锐地捕捉到了张司记那一瞬间的细微反应,她觉得她似乎并不想深究此事。
但她还是忍不住开口:“司记,下官以为,这几册样本的记录与实际情况颇有出入,若按此预估采买,恐……”
张司记抬起手,打断了她的话,道:“卫掌记,你的差事是清点造册,如今册已造好,差事便算完成了。”
卫璇一怔,坚持道:“可是,若因此导致来年……”
“卫璇。”张司记的语气加重了些,道,“我原以为你是个明白人。”
她看着卫璇,道:“库房里的东西,年深日久,受潮、虫蛀、记录偏差,都是常有的事。每一任经手之人,都按前任留下的记录办理。你只需做好你分内记录的差事便可。至于这些东西究竟能不能用,何时不能用,自有其定数,也自有该操心的人去操心。这不是你该管,也不是你能管的事情。”
卫璇终于明白了张司记的意思。这不是疏忽,而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惯例”。
前任这么记,后任便这么沿用,哪怕东西早已不堪用。
谁若戳破,便是打了前任的脸,也给现在所有默认此事的同僚找了麻烦。
维持表面的平静,比解决实际的问题更重要。
“难道就任由这些……”卫璇想说“废物”或者“错误”,但终究忍住了,“这些不实记录一直存在,直至造成实际损失吗?这难道不是一种更大的浪费和失职?”
张司记闻言,冷哼一声道:“卫掌记,在这宫墙之内,有时候,‘不出错’远比‘做对事’更重要。水至清则无鱼。有些陈年积弊,如同老树盘根,你硬要去撼动,树未必会倒,先被甩出去的,往往是那个不自量力的撼树之人——做好你分内的事,莫要节外生枝。这才是你在宫中长久的立身之道。下去吧。”
张司记一副“此事到此为止”的神情。
卫璇也知道再争辩下去已无意义。
她抿了抿唇,行了一礼:“下官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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