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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京华烟云
苏墨卿的信送达扬州沈府时,正是重阳过后,满城桂香尚未散尽。
沈如澜身着一袭月白色江绸长衫,衫子质地轻柔,在午后日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其上以同色丝线暗织着细密的云蝠纹,走动时方显其华贵。
外罩一件玄色宁绸对襟马褂,马褂袖口以宝蓝色缎缘镶滚出两道繁复的“卍字不断头”纹饰,这是江南士绅间颇为流行的款式。
她端坐在书房靠窗的紫檀木大案之后,正凝神核对着一叠厚厚的盐引账目。
案头除文房四宝外,还设有一尊古铜兽耳炉,一缕清甜的沉香细烟自炉中袅袅升起,为这满是书卷与账册的房间平添了几分静谧。
案上摊开的账册密密麻麻记着往来盐商的姓名、运盐数量与完税金额,她手中的羊毫笔悬在纸面,笔尖沾着的浓墨正要落下,却在瞥见信笺上“凤栖梧桐”四字时,指尖微微一颤。
墨点猝不及防地落在泛黄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深黑的污渍,恰好遮住了“扬州府盐课银三千两” 的字样。
“少爷?”侍立在旁的沈福见她神色有异,连忙上前半步,担忧地唤道,“可是账目出了差错?”
沈如澜缓缓抬手,示意他退下,声音平静无波:“无事,你先下去吧,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进来打扰。”
“是。” 沈福虽满心疑惑,却不敢多问,躬身轻手轻脚地关上了书房门。
厚重的雕花木门合上的刹那,沈如澜紧绷的脊背才微微松弛。她将手中的笔搁在笔洗中,墨汁在清水里晕开缕缕墨丝,如同她此刻纷乱的心绪。
她重新拿起那封薄薄的信笺,凑到窗边的晨光下反复细读。
信上字迹娟秀,正是苏墨卿的手笔,除了那十六字暗语,再无多余言语,可沈如澜却仿佛能透过纸面,看到她在深宫偏殿中提笔时的谨慎与牵挂。
贵妃知道了。不仅知道沈如澜女扮男装的真相,还在御前选择了庇护。
这个认知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她心头激起千层浪,五味杂陈。一方面是难以言喻的庆幸——苏墨卿终于脱离险境,不必再在刀尖上行走;另一方面,这份突如其来的“恩典”却让她倍感压力。
沈如澜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深谙“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的道理,贵妃的庇护从来不是无偿的,这意味着沈家从此与这位深居宫中的贵人绑得更紧,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更意味着,留在宫中的苏墨卿,成了实质上牵制沈家的“人质”。
她指尖摩挲着信笺边缘,纸质细腻,是宫中特供的宣纸,想来是贵妃赏赐之物。
沉吟良久,她重新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手腕悬空片刻,最终只落下八个字:
“梧桐已植,静待凤还。”
笔锋遒劲,带着几分沉稳,却在“凤还”二字的收笔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这既是对苏墨卿的承诺——她会在扬州筑牢根基,等她平安归来;也是向贵妃表明态度——沈家愿做那棵可靠的梧桐树,为 “凤凰” 遮风挡雨,忠心不二。
信写罢,她唤来林震南,将信笺仔细折好,放入一个刻着莲花纹的木盒中:“即刻派人将此信送往京城,务必亲手交到苏姑娘手中,途中不可有任何闪失。”
“是,沈少爷。”林震南接过木盒,小心收好。
“还有一事。”沈如澜起身走到书架前,取出一份早已备好的清单,递了过去,“温世昌虽已下狱,但他在朝中经营多年,党羽定然不少,难保不会有人暗中报复。我要你加派人手,乔装成宫中杂役或侍卫,暗中保护苏姑娘的安全,每日将她的近况传回扬州。”
林震南应下:“我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另外,”沈如澜指着清单上的条目,语气郑重,“将这些物件以我的名义送入长春宫,亲自交给贵妃娘娘的贴身宫女。”
林震南低头细看,只见清单上列着的并非价值连城的珍宝,而是些不显贵重却颇费心思的物件:扬州漆器厂特制的描金花鸟纹梳妆盒、通草花艺人耗费半月制成的牡丹盆景、还有一只从西洋商人手中高价购得的自鸣钟——钟身是黄铜打造,刻着精致的罗马花纹,钟摆晃动时会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还能按时辰奏出不同的乐曲。
“沈少爷,这些物件会不会太过寻常,不足以表达诚意?”林震南有些不解,以沈家的财力,即便送上奇珍异宝也不在话下。
沈如澜却摇了摇头,目光深远:“贵妃身处深宫,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送那些东西,反而显得刻意谄媚。这些扬州特产,带着江南的风土人情,既显心意,又不张扬。尤其是那架自鸣钟,听闻贵妃素来对西洋物件感兴趣,送这个正合她意。关键是要把握分寸,让她感受到沈家的诚意,又不至于让她觉得我们刻意攀附。”
林震南心中叹服,沈少爷心思缜密,总能想得这般周全。
就在沈如澜在扬州为苏墨卿的安危精心布局时,京中的苏墨卿也开始了相对安稳的宫中生活。
有了贵妃的明确庇护,那些曾因金公公一党而对她冷眼相向的宫人,如今个个都换上了恭敬的神色。金嬷嬷因牵涉温世昌贪腐案,被贵妃下令杖责后打发去了浣衣局,往日里围着她转的几个宫女太监也都树倒猢狲散,再无人敢对苏墨卿说半句闲话。
贵妃特意下旨,允许苏墨卿在完成各宫作画任务后,可在长春宫及御花园、颐和园等指定宫苑内自由走动,这在民间画师中,已是极大的恩宠。
苏墨卿每日辰时起身,由桃儿伺候着梳洗更衣,用过简单的早膳后,便前往各宫为娘娘们作画。
庆嫔偏爱工笔花鸟,容贵人喜欢山水小景,还有几位低位份的嫔妃,或是请她画全家福,或是求一幅寓意吉祥的《福禄寿喜图》,苏墨卿皆一一应下,画笔之下,或浓墨重彩,或清新淡雅,总能合了各位娘娘的心意。
这日午后,秋阳正好,御花园内的菊花竞相开放,黄的、白的、粉的,开得如火如荼,香气沁人心脾。
苏墨卿带着画板和笔墨,来到一处僻静的荷花池边写生。
池中的荷花虽已谢了,只剩下残荷败叶,但在秋阳的映照下,却别有一番萧瑟之美。
她正凝神勾勒残荷的轮廓,忽然听见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带着无尽的委屈。
苏墨卿停下笔,心中微动。
这御花园虽大,但此刻正是各宫主子歇晌的时辰,宫人也大多在各自岗位上忙碌,此处偏僻,怎会有人在此哭泣?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循着哭声走了过去。
绕过几座层叠垒砌、孔窍玲珑的太湖石,苏墨卿瞥见一个穿着青绿色素面宫装的纤弱身影,正背对着她,孤零零地趴在汉白玉石栏上。
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梳着宫女最常见的辫子头,即一根长辫垂在脑后,因品级低微,发间除了一支用以固定的素银扁方,再无半点装饰。
她身形单薄,那身按制发放、略显宽大的宫装更衬得她楚楚可怜,此刻正肩膀微微耸动,对着池中游弋的金鲤低声啜泣,连有人走近都未曾察觉。
“姑娘为何在此伤心?”苏墨卿放轻脚步,柔声问道,生怕惊扰了这水边的小雀。
少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浑身一颤,慌忙转过身来,一张尚未脱去稚气的脸上挂满泪痕,眼眶又红又肿。
她认出眼前是近日在宫中作画的苏姑娘,急忙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屈膝行了个礼,声音还带着哽咽的颤音:“苏姑娘,奴婢……奴婢惊扰您作画了,还请姑娘恕罪。”
苏墨卿这才认出,这是常在长春宫外廊下伺候茶水的小宫女秀珠。
她记得这姑娘性子怯懦,手脚算不得利落,前几日还因不慎打翻了贵妃娘娘一盏雨前龙井,被掌事嬷嬷当众狠狠训斥了一番,罚在院中的青石板上跪了足足半个时辰。
此刻见她这般模样,想必是又受了什么委屈。
“可是又挨了管事嬷嬷的训斥?”苏墨卿温声问道,从袖中取出一方素色锦帕,递了过去,“擦擦眼泪吧,哭红了眼睛,仔细被人瞧见又要责罚。”
秀珠受宠若惊,双手接过锦帕,却不敢用,只是紧紧攥在手中,声音细若蚊蚋:“谢姑娘。奴婢……奴婢愚笨,总是做不好事。今日给庆嫔娘娘送点心,又不小心打碎了一只汝窑茶盏,嬷嬷说要罚奴婢抄写《女诫》百遍,还说明日若是抄不完,就要打发奴婢去冷宫当差……”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敢落下。冷宫是宫中最凄惨的地方,一旦被打发去那里,便如同坠入地狱,再无出头之日。
苏墨卿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和红肿的手指,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不忍。
这深宫之中,像秀珠这样的小宫女比比皆是,她们身份低微,命如草芥,稍有不慎便会招来祸患。她想起自己初入宫时,也是步步谨慎,生怕行差踏错,那种惶惶不安的滋味,她至今记忆犹新。
“我那里还有些上好的伤药,是贵妃娘娘赏赐的,专治跌打损伤和蚊虫叮咬,你红肿的手指擦了会好些。”苏墨卿柔声道,“晚些我让桃儿给你送去,你也别太着急,抄写《女诫》虽累,但总比去冷宫好得多。”
秀珠感激涕零,又要跪下谢恩,被苏墨卿一把扶住:“不必多礼,都是身在宫中,相互照应是应该的。”
她拉着秀珠在池边的石凳上坐下,望着池中游动的锦鲤,似是无意地说道:“其实,我初入宫时,也总是犯错。记得第一次给贵妃娘娘作画,我因太过紧张,竟将凤凰的尾羽画错了颜色,当时吓得腿都软了,以为定会被赶出宫去。”
秀珠惊讶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姑娘这般厉害,也会犯错?”
“怎么不会?”苏墨卿微微一笑,语气平和,“谁也不是生来就什么都会的。后来一位在宫中待了多年的老嬷嬷告诉我,在宫中生存,不仅要谨言慎行,少说话多做事,更要学会察言观色,揣摩主子的心思。”
她折下一段岸边的柳枝,在手中轻轻把玩着,缓缓说道:“比如给贵妃娘娘奉茶,要记得她不喜烫口,水温需恰到好处;给德妃娘娘送画,要选在午后她小憩醒来时,那时她心情最好,也最有耐心赏画;庆嫔娘娘素来爱清净,送东西时脚步要轻,说话声音要小,不可惊扰了她;容贵人喜欢新鲜玩意儿,若是有什么新奇的小物件,不妨与她分享,她定会十分欢喜……”
她将这些时日观察到的各宫主子的喜好、脾气一一娓娓道来,言语间没有丝毫炫耀,只像是在与朋友分享心得。
秀珠听得睁大了眼睛,手中的锦帕都忘了攥紧,这些都是宫中老人秘而不宣的生存之道,苏墨卿竟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她。
“姑娘…… 姑娘为何要告诉奴婢这些?”秀珠不解地问道,眼中满是困惑。她们素无深交,苏墨卿如今是贵妃眼前的红人,何苦为她这个不起眼的小宫女费心?
苏墨卿转头看向她,目光清澈而温和:“因为我知道,在这深宫里,人人都活得不易。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或许这些话,日后能帮你少受些委屈,少犯些错。”
她说完,便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画板:“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继续作画了。你也早些回去吧,抄写《女诫》虽枯燥,但用心些,总能抄完的。”
说完,她便转身离去,青绿色的裙摆扫过地面的落叶,留下一道淡淡的身影。
秀珠坐在石凳上,手中紧紧攥着那方素帕,心中百感交集,望着苏墨卿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此后数日,秀珠果然不再频频出错。她牢记苏墨卿的话,做事愈发谨慎,说话也懂得拿捏分寸,不仅很少再被管事嬷嬷训斥,偶尔还能得到主子的几句夸赞。
她感念苏墨卿的恩情,偶尔会借着给苏墨卿送点心、送笔墨的机会,悄悄向她透露些宫中的消息 ——比如哪位娘娘失了宠,哪位太监升了职,或是内务府近日要采办什么物件。虽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却让苏墨卿对这座庞大而复杂的皇宫,有了更深的了解。
与此同时,沈如澜从扬州送来的特产也陆续抵达了长春宫。
贵妃的贴身宫女亲自清点后,一一呈给贵妃过目。当看到那架西洋自鸣钟时,贵妃原本平静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兴致。她命宫人将自鸣钟摆在正殿的条案上,轻轻拨动钟摆,不多时,钟内便传出清脆悠扬的乐曲,节奏明快,与宫中常见的丝竹之声截然不同。
“这物件倒是新奇。”贵妃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抚摸着钟身的花纹,眼中带着几分赞赏,“难为沈如澜有心了,竟能寻到这般有趣的玩意儿。”
一旁的心腹宫女连忙附和:“是啊娘娘,这西洋物件确实少见,沈少爷想必是费了不少心思才寻来的。娘娘既喜欢,可要回赏些东西,也好让沈少爷知晓娘娘的心意?”
贵妃把玩着腕上的羊脂玉镯,沉吟片刻,目光落在案上苏墨卿刚送来的一幅《秋菊图》上,淡淡道:“沈如澜行事有度,懂得分寸,赏得太重,反倒显得生分。将前日内务府新进的那套湖笔取来,赏给苏墨卿吧。”
她顿了顿,补充道:“你亲自送去,告诉她,她的画越来越有灵气了,让她好生作画,不必急着赶工,本宫不会亏待用心之人。”
“是,奴婢这就去办。”心腹宫女躬身应下,转身去取湖笔。
这份赏赐很快便送到了苏墨卿手中。那是一套极品湖笔,共十二支,笔杆是上好的湘妃竹所制,上面刻着“净心” 二字,笔毫饱满,温润如玉,一看便知是难得的珍品。
苏墨卿捧着这套湖笔,心中明白,这是贵妃的回应——既然沈家识趣,懂得感恩,她也不会亏待留在宫中的人。“净心”二字,既是勉励她潜心作画,也是在暗示她,安心留在宫中,不必思虑过多。
当晚,苏墨卿回到偏殿,命桃儿掌灯,将那套湖笔摆在案上。
她铺开一张崭新的宣纸,取来一支中楷湖笔,蘸了浓墨,缓缓在纸上落下 “岁寒三友”四字。
笔尖在宣纸上流畅地游走,松枝苍劲,竹影婆娑,梅萼清雅,渐渐在纸上成形。可她的心思,却早已飘向了千里之外的扬州。
不知道此时的扬州,是否也已入秋?平山堂的银杏,该是一片金黄了吧?瘦西湖的游船,是否还在碧波上荡漾?还有沈如澜,她此刻在做什么?是在书房核对账目,还是在庭院中赏菊?
苏墨卿停下笔,轻轻摩挲着胸前的翡翠玉佩。玉佩温润通透,雕着一朵盛放的墨兰,此刻贴在衣襟上,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却让她想起沈如澜温暖的手掌,想起她低声说“我会等你回来”时的温柔眼神。
“静待凤还……”她低声重复着信中的承诺,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抹温柔的笑意。眼中的思念与牵挂,如同窗外的月光,温柔而绵长。
而在千里之外的扬州,沈如澜正独自一人站在平山堂的银杏树下。
深秋的风带着几分凉意,吹得满树金黄的叶子簌簌落下,像漫天飞舞的金蝶。一片银杏叶轻轻落在她的肩头,停留片刻,又被秋风卷走,飘向远方。
她穿着一件深蓝色暗花缎面长袍,外罩石膏色宁绸行褂。身姿笔挺地立于庭院之中,负手仰望着那棵已是满树金黄的古老银杏。秋阳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沉静的面容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身旁的侍卫远远地站着,不敢上前打扰。
沈如澜缓缓拾起一片落在脚边的银杏叶,叶子完整而舒展,边缘带着淡淡的红晕,像被秋阳染透了一般。她小心翼翼地将银杏叶夹入随身携带的一本《墨兰图》画册中 ——那是苏墨卿离开扬州前,特意为她画的。
画册的扉页上,是苏墨卿亲笔题的字:“赠如澜,愿君如兰,清雅自持。”字迹娟秀,带着几分女子的柔美,却又不失风骨。
沈如澜轻轻摩挲着书页上的字迹,又看了看夹在书中的银杏叶,对着满树金黄,低声道:“墨卿,今年的银杏又黄了。等你回来,我带你来看,那时这里的叶子,一定比今年更美。”
秋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回应这份跨越千里的思念。
远处的瘦西湖波光粼粼,岸边的芦苇随风摇曳,整个扬州城都笼罩在一片温柔的秋意之中。
深宫红墙内,苏墨卿望着窗外的月光,提笔继续勾勒着《岁寒三友图》,笔尖落下的,是思念,是期盼;扬州平山堂下,沈如澜凝视着满树银杏,心中默念的,是承诺,是等待。
两颗相隔千里的心,被同一份牵挂紧紧相连。
一座宫墙,挡不住跨越山河的思念;万水千山,隔不断心心相印的期盼。她们都在为重逢的那一天,静静等待着,等待着凤还梧桐,等待着烟雨江南再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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