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锻造
工作台上的微型焊接枪喷出幽蓝的火焰,细小的火舌舔舐着两片经过电解处理、泛着奇异彩光的钛合金垫片。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受热后特有的、极细微的气味。我的呼吸放得很轻,全神贯注于指尖的稳定,将第三片被酸液蚀刻出蜿蜒纹路的铜片,精准地对接上去。
“嗞——”
一声轻响,焊点完美融合。一个极其微小、却结构精巧复杂的金属“建筑”逐渐成型。它冰冷、精确,却又因材料的独特处理和手工焊接的细微偏差,散发出一种近乎生命的律动感。
这种将工业标准件进行显微级别改造再重构的创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绝对的专注,于我而言,是一种新型的冥想。外界的声音——艺术圈的些许涟漪、基金会的琐事、甚至这座城市本身的喧嚣——都被屏蔽在这极致的专注之外。
直到一旁的手机发出不同于普通消息的、连续而急促的震动。是视频通话请求,来自陈洄。
这个时间点?瑞士应该是清晨。我微微皱眉,放下焊接枪,摘掉护目镜,接通。
屏幕亮起,出现的却不是陈洄冷静的脸,而是一个晃动模糊的镜头,背景似乎是医院走廊,灯光冷白。我的心猛地一沉。
镜头稳定了一些,对准了陈洄。她靠坐在病床上,脸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干裂,往日一丝不苟挽起的头发散乱地贴在额角。但她的眼神,依旧清亮、锐利,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冷静。
“宸之。”她的声音比平时虚弱,却异常清晰,“听着,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
我喉咙发紧:“你怎么了?在哪家医院?”
“不重要。小问题,可控。”她语速很快,忽略我的问题,“我昨晚整理数据时,发现一个异常关联。李薇,她离职前的最后一个项目,深度参与了周禹他们公司某个海外子公司的资产重组评估。她经手过一部分极其核心的、非公开的财务模型和数据预测。”
我的大脑一时无法处理这些信息:“……所以?”
“所以,”陈洄的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她很可能比任何人都更早、更清楚地通过数据模型,推演出周禹那家公司当时面临的巨大风险和……他个人可能承受的压力极限。甚至包括,在最坏情况下,他的身体状况可能无法支撑的……概率。”
我像是被瞬间冻住,血液都凝固了。握着手机的手指冰凉。
“她什么都知道……”陈洄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发现真相后的战栗,“她不是在事后收集你的碎片。她是在事前,就像分析一个投资标的的风险一样,冷静地……评估过他。甚至可能……推演过他的结局。”
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噪音,似乎是护士的声音。陈洄快速地对镜头外说了句德语,语气不容置疑,然后立刻转回向我。
“她后来对你那种病态的‘关注’和‘收集’……”陈洄的呼吸略显急促,“现在有了一个更令人不寒而栗的解读。那可能不是怀念,不是暗恋,而是……一种基于冰冷数据推演后,对‘结果’的某种……验证性观察。或者更糟,是一种……扭曲的、试图接近和掌控她所‘预测’到的那个‘结果’的延伸……”
我胃里一阵翻搅,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所以,她那些看似深情的打听,那些琐碎的记忆碎片,背后隐藏的,可能是这样一种……基于数据的、居高临下的、甚至带有某种变态掌控欲的窥探?她像一个提前看过剧本的人,冷漠地观察着演员如何走向既定的结局,甚至还试图收集演员的私人物品作为纪念?
“证据……”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有证据吗?”
“间接。高度关联。逻辑链完整。但缺乏她主观意图的直接证据。”陈洄语速极快,“这些发现,我已经同步给了我的律师和林助理。他们会处理后续。告诉你,是让你彻底明白,你面对的是什么。彻底切断任何残留的、不必要的疑惑或……廉价的负罪感。”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镜头晃动。一个护士入镜,似乎想让她休息。
陈洄抬手阻止了护士,目光死死盯着镜头,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听着,宸之。这世界就是由数据和概率构成的。但有些人,有些事,永远不能、也不该被纳入计算。”
她的声音因为虚弱和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野蛮的力量:
“你的画,你的基金会,你现在的样子……就是他妈的最伟大的‘非理性投资’!是砸在所有狗屁数据模型脸上的最响亮的耳光!”
“所以,继续画!继续砸!别回头!”
护士终于强行拿走了她的手机,屏幕黑了下去。
视频通话结束。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冷。陈洄的话,像一把冰镐,狠狠凿开了我一直以来对李薇行为的所有困惑,暴露出的真相黑暗粘稠得令人窒息。
原来那不是青春残留的执念,不是笨拙的关怀,甚至不是简单的心理偏执。
那可能是一种……基于绝对理性的、冷血的事先评估,和事后扭曲的、近乎病态的观测验证。
我冲进洗手间,剧烈地干呕起来。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恐惧和恶心感灼烧着食管。
很久之后,我才用冷水泼脸,抬起头,看着镜子里自己苍白失措的脸。
忽然间,陈洄最后那几句嘶吼般的、带着脏话的鼓励,穿透了那层冰冷的恐惧,像一道强光,照了进来。
是的。
李薇在她冰冷的数据模型里推演周禹。
周禹在他冰冷的商业逻辑里计算我的未来。
而我现在所做的一切——
我看向工作台上那个微小而精致的金属结构,看向靠在墙边的《淬火》,想到基金会支持的那些疯狂而真诚的年轻人——
确实,是他妈的最伟大的“非理性”!
是对所有计算和推演的、最酣畅淋漓的背叛!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愤怒、悲伤、以及某种奇异解放感的情绪,在我胸腔里爆炸开来。
我猛地转身,回到工作台。
目光落在那个刚刚完成焊接的、精巧冰冷的微型结构上。
然后,我拿起最大的工程锤。
没有丝毫犹豫。
狠狠砸了下去!
“哐啷——!”
刺耳的金属碎裂声爆响!
那个耗费数日心血完成的、精致无比的结构,瞬间被砸扁、破裂、成为一堆扭曲的、闪烁着残光的废渣。
一股极度宣泄的快感冲上头顶。
我喘着粗气,看着那堆废渣。
然后,我拿起焊接枪。
这一次,我不再追求精巧,不再追求结构。
我将那些破碎的、扭曲的零件,用最粗暴、最直接的方式,重新焊接在一起!焊点粗糙外露,形态狂野不羁,充满了毁灭与重建的原始力量!
我不是在创作。
我是在搏斗!
与所有的计算、所有的推演、所有冰冷的理性、所有隐藏在关怀面具下的扭曲窥探搏斗!
直到精疲力尽。
直到那堆废渣,被我重新锻造成一个全新的、丑陋的、狰狞的、却充满了野蛮生命力的——
图腾。
我把它放在《淬火》旁边。
它配得上。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是陈洄发来的信息,语气已恢复一贯的冷静:
「已处理。勿回。一切可控。专注你的事。」
我看着那条信息,又看看那件新生的、野蛮的图腾。
我知道,
一个新的、更坚硬的阶段,
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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