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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余响
夜深人静。
疗养院的走廊灯光调至昏暗,值班护士轻微的脚步声偶尔响起,又很快远去,如同潮汐般规律。病房内,只有监测仪稳定而轻柔的嘀嗒声,以及两人清浅交织的呼吸声。
秦阳睡着了。莫朗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椅子里,而是在征得护士同意后,将陪护的折叠床支开,放在了离病床更近的地方。虽然依旧保持着一点距离,但比起之前,似乎又近了一步。他侧躺着,面向秦阳的方向,在黑暗中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能隐约勾勒出床上人安静的轮廓。
白天的情绪波动耗神巨大,秦阳似乎睡得很沉。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深夜某一刻,莫朗在浅眠中忽然被一阵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呜咽声惊醒。他猛地睁开眼,心脏瞬间揪紧。
病床上,秦阳的身体蜷缩了起来,眉头紧紧锁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在微光下泛着湿冷的光泽。他的嘴唇无声地嗫嚅着,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像是正承受着无形的压力。
“不……不是……”破碎的呓语从他齿缝间溢出,充满了痛苦和抗拒,“……走开……”
又来了。
莫朗的心沉了下去。尽管医生已经减少了药量,并预警过可能出现反复,但亲眼看到秦阳再次被拖入噩梦的漩涡,依旧让他感到一阵尖锐的心疼和无力。他立刻坐起身,下意识地就要去按呼叫铃,想让护士注射镇静剂——这是过去无数次发生类似情况时的标准流程。
但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按钮的那一刻,他停住了。
白天秦阳紧紧握住他手时的力度,那带着泪光的、试图分辨现实与虚幻的迷茫眼神,还有那句嘶哑的“我不想再惩罚自己了”……如同电影画面般闪过脑海。
他想起医生的话:“……当他出现幻觉时,如果情况不是特别危急,可以尝试用语言引导他,帮助他自己分辨和安抚,这比直接用药强制打断更能帮助他建立内在的应对机制……”
直接用药,是阻断,是压制。
而引导,是赋予他力量。
莫朗收回了手,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靠近床边,没有立刻去摇晃或紧紧抱住秦阳——那有时反而会加剧患者的恐惧。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秦阳的脸持平,用尽可能平稳而清晰的声音低声呼唤:
“秦阳?秦阳,能听见我说话吗?”
床上的人毫无反应,依旧深陷在痛苦的梦魇里,颤抖得更厉害了,甚至开始试图用手推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假的,秦阳。”莫朗的声音提高了一些,但依旧努力保持着镇定和力量感,“你看到的,听到的,都是假的。是幻觉。”
秦阳的呓语变成了短促的惊喘,仿佛正在躲避追赶。
“看着我,秦阳,如果你能听见。”莫朗的心跳如擂鼓,但他不允许自己的声音泄露一丝慌乱,“我是莫朗。我在你身边。这里很安全,只有我和你,在病房里。没有别的东西。”
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些话,像是一个坚定的锚点,试图将失控的船只拉回安全的港湾。
也许是他的声音终于穿透了层层噩梦的屏障,秦阳挣扎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滞。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眼皮,眼神涣散而空洞,盛满了巨大的恐惧,视线茫然地扫过黑暗的虚空,仿佛正看着什么莫朗无法看见的可怖景象。他的呼吸急促而浅乱。
“在……在那里……”他嘶哑地挤出声音,手指颤抖地指向床尾的黑暗角落,“……黑色的……影子……在笑……”
莫朗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里只有一片寻常的阴影,被窗外月光勾勒出家具的轮廓。但他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知道,秦阳又“看见”了。
“没有影子,秦阳。”莫朗斩钉截铁地说,目光紧紧锁住他,“你看,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柜子,和月光。是我,莫朗。看着我。”
他伸出手,没有立刻去碰触秦阳,而是停在他的视线前方,缓慢而清晰地摆动了一下:“看得到我的手吗?真的手。不是幻觉。”
秦阳的瞳孔艰难地移动,焦距几次涣散又几次努力凝聚,最终落在了莫朗的手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离水的鱼,额头的冷汗汇聚成珠,滑落鬓角。
真实的……手?
不是扭曲的、带着恶意的黑影?
“……莫……朗?”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剧烈的颤抖和极大的不确定。
“是我。”莫朗的声音无比肯定,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只有我。没有别的。你刚才在做梦,是幻觉。它伤害不了你,因为它是假的。”
“假的……”秦阳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涣散的目光在莫朗的脸上和那只稳定的手之间来回移动,剧烈的喘息慢慢平复了一些,但身体的颤抖仍未停止,显然仍在与残留的恐怖感知做斗争。
“对,假的。”莫朗耐心地、一遍遍地确认,像是对待一个受惊的孩子,“就像……就像水龙头忘记关紧时的流水声,听起来像别的,但其实不是。就像玻璃上的污渍,看起来像一张脸,但其实也不是。你看到的影子,也是同样的道理。是你的大脑在和你开一个恶劣的玩笑。”
他用上了认知行为疗法中类似“现实检验”和“归因”的技巧,试图帮助秦阳为那些可怕的体验找到一个更合理、威胁性更小的解释。
秦阳怔怔地看着他,眼里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慢慢退去了一些,露出了底下疲惫而脆弱的沙岸。他不再看向那个角落,而是将视线完全固定在莫朗的脸上,仿佛那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玩笑?”他喃喃道,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
“嗯,一个很坏很坏的玩笑。”莫朗的声音放缓下来,变得更加柔和,“但它已经结束了。你把它认出来了,很棒。”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去秦阳额头的冷汗。这一次,秦阳没有瑟缩,反而像是寻求安慰一般,极轻地蹭了一下他的指尖。
这个微小的依赖举动,让莫朗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危机似乎过去了。
两人都松了口气,一种疲惫的宁静重新降临。
莫朗没有回到折叠床,而是干脆在秦阳床边的地板上坐了下来,背靠着床沿。这样,秦阳一偏头就能看到他。
月光比之前更亮了些,清辉如水,从窗户倾泻而入,将半个房间照得朦朦胧胧。远处的虫鸣声依稀可辨,更衬得夜幽静深远。
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两人都没有了睡意。
沉默持续了很久,但不再是令人不安的沉默,而是一种共享了某种艰难后的、带着疲惫的平和。
“以后……”秦阳忽然轻声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清晰了很多,“……还会这样吗?”
他问的是幻觉。
莫朗沉默了一下,决定诚实地回答:“可能还会偶尔出现。医生说,这是一个过程,像海浪退潮,会有反复。但就像今晚这样,你会一次比一次更能认出它们,一次比一次更快地摆脱它们。直到它们再也无法困扰你。”
秦阳安静地听着,目光望着窗外被月光照亮的树影,过了一会儿,才很低很低地说:“……有点可怕。”
“我知道。”莫朗的心微微抽痛,“但我会一直在。下次它再来,我们可以一起把它赶走。就像……就像打一个讨厌的电子游戏boss,第一次可能很难,但熟悉了它的套路,就能轻松通关。”
这个比喻有些笨拙,甚至有点幼稚,却让秦阳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弯了一下,虽然很快消失,却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小石子,漾开了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
又过了一会儿。
“莫朗。”
“嗯?”
“……出院以后,”秦阳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和一丝微弱的希冀,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会是什么样的?”
莫朗转过头,仰起脸看向床上的秦阳。月光温柔地洒在秦阳苍白的侧脸上,那双总是盛满恐惧和迷茫的眼睛,此刻正望着窗外的夜空,里面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对未来的细微憧憬。
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楚,瞬间涌上莫朗的心头。
他仔细地思索着,然后用一种描绘事实而非虚构童话的语气,缓慢地说道:“会先住在我那里。我已经准备好了房间,窗户朝南,白天会有很大的太阳。你可能需要定期回来复诊,和医生聊天。我们可以慢慢尝试自己做饭,虽然我做得可能不太好吃……你可以挑一些想看的书,或者想学的的东西,慢慢来,不着急。也许……等天气再好些,我们可以去附近人少的公园走走,晒晒太阳……”
他描述着那些平凡琐碎、甚至有些枯燥的日常,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实实在在的生活细节。
秦阳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想象中的画面随着莫朗的话语,一点点在脑海中勾勒出来:充满阳光的房间、厨房里可能出现的焦糊味道、书本的墨香、公园里安静的长椅和落叶……
那些画面不再伴随着撕裂般的恐惧和无法承受的孤寂。
它们平静,甚至带着一点笨拙的温暖。
“听上去……”良久,秦阳才极轻地吐出几个字,像是叹息,又像是确认,“……好像还不错。”
月光下,莫朗露出了一个无比温柔的笑容。
“嗯,”他低声回应,目光落在秦阳被月光镀上一层银边的睫毛上,“我也觉得……会很不错。”
夜色温柔,将方才的惊悸悄然抚平。对未来生活的轻声探讨,如同暗夜里悄然点亮的一盏小灯,光芒虽微,却足以照亮前路的一小步,温暖了彼此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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