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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之未眠
大战结束后,回途的公路像条被炮火犁过的旧绷带,歪歪扭扭地缠在山脊上。
吉普车的引擎声嘶哑,车厢里却静得只剩风声。
阳光从破碎的车窗漏进来,落在花未眠垂下的睫毛上,像落了一层薄霜。
信澜最先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动什么。
“花未眠,你到底是谁?”
花未眠没抬头,指尖在刀鞘上轻轻摩挲,金属的冷意渗进指纹。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车外的风都学会了屏息。
“我?”
他终于笑了一下,那笑意像冰面裂开一道细纹,冷且脆。
“我只是个没死成的实验编号。”
他抬手,把额前过长的发丝往后一捋。
阳光掠过,那一截原本乌黑的发梢竟显出近乎透明的银蓝,像冻住的霜花。
“八岁那年,孤儿院后墙塌了。
我以为那天的月亮是来接我的。”
他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结果来的是慾之理。”
车厢里没有人打断。
宋景余攥紧了拳,指节泛白。
“他说我体质特殊,冰系异能的‘零界适配率’高达 97%。
他们把我捆在手术台上,针头比我的手指还粗。”
花未眠的指尖停住,指节因用力而发青。
“我听见院长求饶,听见隔壁床的小女孩数天花板上的裂缝——数到十七的时候,她没声了。”
“后来呢?”
其岭嗓子发哑。
“后来我给逼疯了。”
花未眠抬眼,眸子里像结了一层永不会化的湖冰。
“异能第一次超负荷,是在他们准备切开我脊椎的时候。
我记不得过程,只记得醒来时,整个地下二层被冻成了冰窖。
血、仪器、还有慾之理的半条胳膊,全挂在天花板的冰棱上。”
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纹路。
“头发就是那时候褪的颜色。
医生说,是细胞冻坏后的色素流失。
我觉得挺好——像把过去的自己活活冻死了一遍。”
车碾过一块碎石,猛地一颠。
花未眠的身子晃了晃,刀鞘撞在车门上,“当”一声脆响。
“我爬出废墟的时候,天在下雪。
雪片落在脸上,像孤儿院院长给我盖的最后一床被子。
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再也暖不起来了。”
信澜伸手,想碰他的肩,却在半空停住。
花未眠侧头看她,眼底没有泪,只有一片被岁月磨得发亮的冷。
“别同情我。”
他轻声说,“我活着,就是为了把刀捅进慾之理的喉咙。
现在刀拔出来了,里面空得慌。”
车外,暮色渐沉。
远处废墟里,那群放风筝的孩子早已不见,只剩一只蓝色小鸟的风筝挂在断塔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小小的、不肯坠落的旗。
车队在临时营地旁停下,篝火噼啪作响。
火星被夜风卷上半空,像极细的流萤。
有人把烤热的罐头递过去,装作随口一问:
“哎,花未眠——这名字谁给你取的?”
花未眠接过罐头,指腹被烫得微微发红,却没松手。
他低头吹了吹,呼出的白气在火光里一闪即逝。
“我自己。”
他用叉子拨弄汤汁,声音像压低的雪崩。
“逃出来那天,我口袋里只有一把刀,和一张被血糊住的照片。”
他从贴身的内袋掏出那张塑封过的小相片——
边缘已经磨得发白,但画面里的一家三口依旧清晰:
母亲抱着花骨朵似的小女孩,父亲弯着腰,像在给她们挡风。
背后,手写的一行小楷,墨痕被水渍晕开,仍能辨认:
【祝我的女儿——花未眠,一生好眠,一生有光。】
“照片是我冻昏前,在废墟的护士站捡到的。”
他用指腹蹭了蹭那行字,动作轻得像怕把字抹掉。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孩子是不是还活着。
可我当时想——”
火舌舔上木柴,噼啪一声炸响。
花未眠抬眼,火光在他眸底跳动,像冰湖深处突然裂开的闪电。
“如果这世上还有人配叫‘未眠’,那一定是我。
我得替她醒着,替她活下去,替她记住那些再没能闭眼的人。”
他把照片重新揣回胸口,贴近心脏的位置。
“所以,花未眠不是名字,是遗愿。”
夜风掠过营地,吹得篝火倾斜。
远处残楼的破窗里,隐约传来婴儿的啼哭,又很快被风吹散。
花未眠低头喝了一口罐头汤,烫得舌尖发麻,却冷笑了一下——
那笑意极淡,像雪原上转瞬即逝的脚印。
他替别人活下去,不是出于慈悲,而是出于负债。
八岁那年,当他被慾之理拖出孤儿院时,走廊尽头有一间宿舍——
上铺的小女孩叫阿九,总爱把被子叠成豆腐块;
下铺的男孩叫林垣,偷偷把最后半块压缩饼干塞进花未眠枕头底下。
第二天,阿九成了编号γ-03,林垣成了γ-04。
他隔着观察窗看见他们瞳孔扩散、脊椎隆起,听见他们喉咙里发出的已经不是人声。
而他,被推进了更底层的“零界室”——
因为测试指标高,他们让他“多活”一晚。
于是,他活下来的第一秒,就背上了两条命。
后来逃出实验室,他在焚化炉旁的登记册里翻到了名单:
阿九、林垣、连同孤儿院 37 个孩子,一共 48 条“损耗”。
册子最后一页,值班员潦草写了一行字:
“回收完成,能量利用率 92%,剩余 8% 作为样本冷冻保存。”
那一刻他明白——
自己就是那 8%。
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从别人肺里抢来的;
他的每一次心跳,都是别人被停止的心跳省下的。
所以“花未眠”不是选择,是抵债。
他把那张写着“祝我的女儿花未眠一生好眠”的照片贴在胸口,
等于把 48 条没来得及长大的命贴在胸口。
他们没能看见的太阳,他要替他们晒;
他们没能做完的梦,他要替他们醒着做完。
因此,当后来有人劝他“为自己活一次”时,他只是摇头:
“我早就没有自己的份额了。”
杀慾之理,不是为了复仇,是为了销账。
如果哪天他敢倒下,那 48 个名字就会在他耳边齐声尖叫——
“我们替你死了,你凭什么敢睡?”
所以,他必须醒着。
替他们活,替他们看,替他们把余生过成一场漫长的守夜。
吉普车驶出禁区,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
凌晨的风带着湿冷,像刚解冻的刀背刮过众人脸颊。
凌雨坐在后排,一直侧头看花未眠——
少年倚着车门,眼底还留着昨夜冰刃似的寒光。
直到第一缕阳光落在他银蓝的发梢,凌雨才开口,声音低得只有两个人能听见:
“别再叫花未眠了……以后,叫暮拾吧。”
花未眠偏过头,眉峰微挑,没说话,只是用目光问他“为什么”。
凌雨指了指东方将亮未亮的天色,解释得很慢:
“‘暮’是黑夜与白天的交界,是你熬过的所有至暗;
‘拾’是捡起、归拢,是把碎了一地的自己一片片捡回来。”
他顿了顿,像在掂量接下来的每一个字:
“你不是谁的遗愿,也不是欠债的鬼魂。
你只是一个人,在暮色里亲手拾起自己,然后等天亮。”
车厢里安静得只剩发动机的低鸣。
花未眠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刀鞘,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那声音短促,却像把旧锁咔哒一声打开。
朝阳终于跃出地平线,金红的光扑进来,将“暮拾”两个字映在少年瞳孔里——
不再是冰封的湖,而是一面正在缓慢融化的镜子,
镜子里,有人第一次冲他伸出手,说:
“天亮了,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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