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落月

　　等林蔚然出了城，在郊外村子里找了户没人住的屋子跟阿陵落了脚。盛阳周边的百姓看到如此来势汹汹的战事，早就四处逃命了。屋子里一点食物和水都没有，甚至找不出一件完整的衣服。她无声地哭泣着，知道他们大势已去，即便捡回一条命，只怕从此之后也要隐姓埋名了。

　　“郡主、郡主，你别哭，你跟肖大人都福大命大，”阿陵将她抱在怀里安慰她，即便如此，她自己也流下了眼泪，“你先歇一歇，吃食和衣物我都有带着，先把这身郡主的衣服脱下来烧掉，咱们还是按计划北上，黑翎卫的信号外人不认得，如果肖大人......如果肖大人退兵的话，兴许能够找到咱们，之后咱们再一起做打算。”

　　他们一路上都能看到落荒而逃的士兵，甚至还有流寇闯进村庄农户抢要粮食。待阿陵好不容易凭军服认出一个并州的府军，连忙上去打听战况。

　　“两位姑娘是肖大将军的手下？”他原本蒙着灰尘的双眼直直盯着她们，似乎不敢相信，“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肖大将军了......”

　　“怎么说？他还活着吗？”林蔚然快急死了。

　　“我不知道......我跟随王刺史的主力进攻时，只听说肖大将军带着前锋在盛阳奋战，可守军越来越多，后来越军就攻过来了，接着便有联军开始溃逃，我们苦战不敌，只得后撤，”他眼神黯淡，“越军正四处追捕联军的人，如果遇到越军，两位姑娘千万别称自己认识肖大将军，快些逃命吧。”

　　林蔚然心下失落，见那人神情晦暗、身形俱疲，便分了些吃食给他。

　　“多谢两位姑娘，”他一见到胡饼眼睛都亮了，立刻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我都好几日没吃正经食物了，附近村子里连半分能吃的东西都没有，昨日我还看见几个人拖了一具尸体......”

　　说到此处他哽住了，等咽下食物，又灌了口河边接来的水，他露出一个微笑，“这胡饼真好吃。”

　　林蔚然心下难受，看他的年纪甚至还未及弱冠，更生怜悯，“接下来你有何打算？越军现在可攻入并州了？”

　　“王刺史正带着残部退回并州州府晋阳，重整旗鼓，我也要回去。我本是一直跟着并州府军的，前些日子因为养伤才落下，现在要加紧赶路，兴许还能追上他们。”

　　等他再三道谢离开后，林蔚然对阿陵笃定道，“我们改道走并州，如果他还活着，兴许会退兵至那里。就算遇不到他，至少并州刺史不会加害我们，甚至还能帮我们的忙。”

　　并州虽未被战火直接波及，可也并没有好很多。因着涌入的残兵流寇甚多，且离盛阳已远，她们不再走郊野村庄，而是进了城镇居所，顺便补充了些方便携带的食物。好容易到了一个没被毁掉的县城，她们刚入住客栈，便见街道之上人人奔忙，一片逃难之景，叫过掌柜的一问，才知道有军队涌入县城了，至于是哪里的军队，他支支吾吾地答不清楚，只说让她们收拾东西快逃。

　　“我去看看。”林蔚然迎着人群逆流而上。

　　“你疯了吗？不要去，”阿陵一把抱住她的身子，眼中满是恳求，“现在乱军太多了，白世旋手下的乞活流寇根本不受控，军纪松散、名声极差，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尤其对女子......你不要过去。”

　　阿陵还没说完，林蔚然便认出了他们身上的越军军服，她连忙低下头。等随着平民逃出城镇后，她们在废弃的村庄找了个半毁的民房落脚。

　　“白世旋怕不会放过他，也不会放过我，”等一切安静下来，林蔚然坐在破旧的草席上，后又没来由地说了一句，“阿陵，你可觉得一路上有人跟着咱们？”

　　“郡主，你多虑了。白世旋即便派追兵来，也找不到咱们，焉知晋阳那边是否已经准备万全，等咱们到了晋阳就好了。你这些天走了这么多路，晚上要好好休息，不能再这样多思多想了。”

　　林蔚然没再说话，她脱下早已磨破的鞋子，脚上早已红肿不堪，一开始她还会想办法按摩一下，后来干脆碰都不碰了，直到这疼痛持续到令人麻木，除了脱鞋休息时，便再不会有任何感觉。她背过身去，想着如果肖熠能活下来，一定会跟她一样沿这条路撤退，可他却一直杳无音信，那他如今在哪儿？身体可还好？是否受了伤......她就这么一直想着，直到昏天黑地的劳累和绝望把她的意识夺走。

　　自从改道西行后，阿陵逐渐发现郡主的精神越来越差，白天走得慢了不说，大半夜常有凄哀的抽泣声隐约传来。一天晚上她听着郡主的哭声实在心疼，便抱着她问她怎么了，没想到她直接当着自己的面大哭起来，说是担心肖大人会出事，即便他能逃出生天，她也担心他会被白世旋的追兵杀掉，或者自己想不开。

　　“肖大人可不会跟你一样。”阿陵劝她道。

　　“不，你不了解他，”林蔚然哭着说，“他跟我不一样，我这样的人怎么活着、甚至死了都无所谓的，但他不一样......”

　　又过了几日，她跟阿陵沿着村落边缘的树林前行，此刻正值三伏天，嘈杂的蝉鸣和树叶哗啦啦的响声让人听着头晕脑胀，直到熟悉的马蹄声传来，她们才发现不对。

　　阿陵比林蔚然更为警觉，她示意郡主先躲在树后，自己探身向后，果然发现几个黑衣人迎面而来。

　　“前面便是长宁郡主吧？”为首的黑衣人说，“越王陛下要取你的项上人头，想必郡主一路跑到这里，着实不容易。”

　　“你是什么人！”阿陵大声质问。

　　那黑衣人没再说话，只在阿陵发射黑翎卫暗器时闪身躲开，瞬间他们齐齐放箭，阿陵迅速缩到树后。

　　忽而一支冷箭嗖的一声划过躁动的空气，正好插在为首那人的脖子上。等后面的黑衣人反应过来时，早已转为被动，不得不四处躲藏。阿陵瞬间看向来人的方向，然后奋力拉起倒在地上的郡主。林蔚然正惊讶她们居然能逃过此劫再次脱险，便跟着她向林子一旁的小道上看去。

　　肖熠！

　　刹那间她瞥见了马背上的那个身影，几乎是立刻把他认出来的。他果然还活着。她不顾一切地跑到他身边。

　　“我们一起走。”他对她说。

　　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先去河边躲一下，我待会去找你。”

　　跟随他的大约有十几名死士，全部黑衣蒙面，同他一般。他拉下面罩，脸色比她上次见他时还要苍白消瘦，两侧脸颊也凹陷了进去，看得出多日的疲乏和奔波劳苦。不知为什么，林蔚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时的情形，这跟她刚见他的时候一点都不同，林蔚然心想，思绪飘到这里的时候，她差一点掉下泪来。但她到底忍住了这股冲动，让它化为一股暖流在眼底蔓延开来。

　　“你自己小心。”她望着他，眼中尽是殷切的期盼。

　　他挥剑挡下几支箭矢，还是阿陵眼疾手快带着她离开了，林蔚然刚刚受伤的右臂被扯得火辣辣地疼，终于，滚烫的眼泪淌了出来，阿陵带着她在河岸的灌木里躲好。

　　“郡主，快跟我换一下衣服。”眼看着寡不敌众，阿陵对她说。

　　“事已至此......”那女人急切地说，在愤怒显现在脸上之前便被打晕了。阿陵脱下她那身破烂的旧蓝布裙，之后穿在自己身上，接着给她套上了一身黑衣，蒙上面罩。至于自己，她从包袱底层找出那个收着乳白色面具的匣子，拿出郡主的脸。她对着那张脸笑了笑，然后把装着食物和盘缠的包裹轻轻压入那女人身下藏好。

　　黑衣人越来越多，肖熠身上也已中了好几箭，当最后几名同伴接连倒在地上后，他跌跌撞撞地向着河边走来，迎面就看到她站在那里。她穿着普通村妇的脏布裙，脸上再也没有往日那种神采，仿佛能把周遭一切都照亮一般，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脸上愈发明显的忧郁神情逐渐取代了那种活力。他痴怔地盯着她看，她的脸平静如死灰。

　　“肖大人，你怎么在这里？”阿陵看面前的男人有一恍然的失神，便开口说话了。原来他一直都是用这种眼神注视着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即便到现在也依旧如此。

　　“白世旋的人一直穷追不舍，刚逃至此处，偶然发现黑翎卫的信号，便跟到这里了。”他听出了阿陵的声音，敛住刚刚的失态，拔出了胳膊上的箭头。

　　“值得吗？”她问道，“为她丢掉性命值得吗？"

　　“总比这样活着有价值。”他笑了笑。

　　自从离开盛阳后，郡主晚上总是不肯好好睡觉，净说一些垂头丧气的疯话，阿陵其实一直不明白她为何总是这么悲观，时常失去求生的意志，阿陵在一旁看着就难受，她只觉得像她那样的人不应该受苦，她应该快快乐乐地生活。不过阿陵不得不承认，她有一点说得没错，肖熠自盛阳失去一切后，他就已经死了，即便他们一起隐姓埋名，她的存在也不过是延长他的生命，却没办法让他重新活过来。

　　男人真是有趣。他到底更在乎什么呢？他可以为了保护这个女人去死，却怕是不会满足于跟她一起平静地生活。过去她总以为自己很了解这位主上，现在看来也并不尽然。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她小声咕哝了一句。

　　“也辛苦你了。”

　　“我不是为了你，也不是为了她，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你们用不着觉得亏欠我什么，我只怕她醒来要崩溃......”阿陵哽住了，肖熠惊奇地发现这个女杀手的眼眶微微泛红。

　　“你不再看看她了吗？”她问，她发现他的眼神在地上那一团黑色阴影上无限贪恋。

　　“刀剑无眼，小心！”他侧身躲过冷箭，将她拉到身后。

　　林蔚然醒来时只听见潺潺的流水声，世界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刺眼的白色日光钻了进来。她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浓郁的血腥味已经散去大半了，树叶和植物的清香涌了过来。她瞬间清醒了，她艰难地尝试着爬起，牵动右臂，伤口好像又撕开了。

　　“阿陵？”

　　她轻轻叫了一声。

　　没人应答，等她好不容易艰难地站起，看到自己四周全是黑衣人的尸体，等走了两步路，她看到树下依偎着两具无头的尸体，其中一个穿着染血的蓝色布裙，而另一个......

　　她疯了一样扑了上去，抓起他们已经僵硬发黑的手指，她把眼睛移向颈部碗口大的切面，将同样带血的黑色手指慢慢伸向前方，想要抚摸他的脸，尽管她看不到。

　　白世旋派来的杀手应该已经回去交差了，这个女人拼命地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嗓音里还带着粗重的嘶吼，仿佛将死之人溺水时一般痛苦而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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