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相和

　　刘春华坐在垄上，放眼望去都是无尽的绿野，她低头看看自己粗糙的掌心——自己在沙芥塞的这些日子，编苇都是亲力亲为，终于有一日见证了黑沙与绿原间清晰的分界。

　　她从襟中掏出一封皱得字迹都模糊的信，小心翼翼地打开，磨搓着上面的墨痕。也不知兄长还过得好吗？兄长每五日寄一次信，但每次收信后刘春华都抑制不住地落泪、神伤，于是萨仁满都拉一怒之下不允许信使再送刘官华的信来。这封信，已是半月前的旧物。

　　她抬头看看旷远的天，看着那些云朵，谁不论到了哪里，都不是完全自由的——牛羊在草原上踱步，可最终陨落在人刀下；自己在府上只能望四角天空，命运也随国令摇摆；兄长圆滑处事苟活国师庇佑下，却也要被来回使唤，不得喘息。这些云朵呢？它们一旦聚在一起，越聚越沉，就会灰飞烟灭。但是她又不太一样，她喜欢牧民对她感激的笑，喜欢与他们一同舞蹈。

　　“公主？公主！”女伴从后方跑上来，不住喊着，“我说公主呀，什么事情值得你这样认真地想呢？”

　　刘春华回过神，转头对女伴一笑，道：“小羊羔？你来陪我吗？”

　　小羊羔将刘春华拉起，替她拍去身后灰土，拉着她下坡，又神神秘秘地左右张望。刘春华看着少女活泼的模样，还真活像一只小羊羔——两条麻花辫自然甩起，跳起来轻轻的，身上还挂满铃铛果壳，一步几响。

　　“公主，这次我来，是给你带信的！”小羊羔小声道。

　　“是兄长寄的？！你竟能拦下来！”刘春华眼里有了光彩，“快拿给我看！”

　　“哎呀不是！”小羊羔将刘春华拉近了些，“咱们朝廷有人报信给了头子，说赵将军要去半日花种地，他都打算派人去探探虚实了！”

　　赵佩鸣？他不是逃走了吗？还敢回朝？多半是假信。小羊羔伸手在刘春华眼前挥挥，道：“公主？哎呀，你总是在走神，这些时日又想家没睡好吧！”

　　刘春华一撇嘴，推开小羊羔道：“那赵将军跟我有何关系，不是有关兄长的信我一概不看。”

　　小羊羔故意来回踢着地下一颗石子，嘟哝道：“哦，不看就不看吧，说不定他有能带你走的法子呢。”

　　“绝无可能，他先前被萨仁满都拉俘虏过，种地……你说的是屯戍吧，若这是真的，他和他的兵肯定还会被萨仁满都拉抓住，到时候朝廷就没什么精锐了，更别提把我带走这种荒唐事了。”刘春华摇头道。

　　小羊羔轻轻撞了一下刘春华肩膀：“那公主想不想走？”见刘春华明显犹豫了，便打趣道：“公主要留下来陪小羊羔吗！”

　　“要。”刘春华不假思索道。她铁了心要把这处治好，叫风沙再不能侵袭此地。无关自己名望，只关乎大昭命运，毕竟萨仁满都拉早就不满草地有荒，若一时兴起南下，赵佩鸣又被支走，就朝廷那些弱兵估计连城门都守不住。自己既已失了希望，就尽力去阻止更多的家破人亡。牧民也是无辜的，跟着一个野蛮的王。但好在他们的心还是纯净的，是这片草原精心保存的遗物。

　　“太好了！小羊羔跟着公主，就不用去嫁牧马郎了！”小羊羔松开刘春华，手舞足蹈起来。一阵带着牧草香气的暖风匍匐而来，吹起两人的发丝。

　　刘春华静静地看着她笑，这一点美好足以让她活下去，闯出一片天地。

　　赵佩鸣带着新编的军队行在道上，所有离家的人都垂头丧气，马儿也走走停停，没人舍得打他的“战友”，只安抚着前行。赵佩鸣在夜里与众人围着篝火唱歌，他只会唱些民间小调——故乡在太白山一带，五岁后战乱侵袭，举家搬离故土，重新在皇都扎根，所以他官话标准，毫无乡音。只有重新哼起小调时才会逗得大家哄笑，激起火星点点。他环顾每个人，他们环抱膝盖，眼里亮亮的，看着他。

　　金韬收到御传的诏信还有些恍惚，这赵佩鸣还真是去去就来，他还正为开渠的事情发愁——一月前有村民去往乾疆边界换物迷了路，有经验的让马走在前面，这几匹老马竟然直直走到往雪山一侧的密林中，再一看，林中有清泉，是自下向上溢的，竟离半日花不远。尝了尝，竟是难得的甘泉。大伙商量着要引这股泉水进村，赵佩鸣在半日花时，与他的飒沓骑一同将泉水下的坑挖深，又挖了渠来引水，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这大概要耗个两月，估计只得等到秋后才能看到水流了。

　　“金大哥，这信上说嘞啥？给俺们念起听听！”一村民大声凑上前。

　　“赵将军被分配到咱这种田来了，这一来，估计就不会走了。”金韬语气平淡中有些担忧。

　　“啥？赵将军要来这陪俺们！天大的好事儿啊，咱得多弄几间屋子，气派不了也得敞亮着点！”说罢，这人急急地跑远了。

　　“寰儿呀，你爹要回来了。”白娴遥遥向远处的浑沙望了一眼，拉着孟希寰的小手走进屋里。

　　“哥，那……江公子要回来吗？”段后启从金韬身后走出，小心翼翼问了一句。
　　“江珩？他当然不回来，我早就说了，他有他的家国大事要干，哪儿还管得了我们这群小民的死活？！”金韬捏得信纸皱出裂痕，“江珩都当上半日花提举了！”
　　“半日花……提举？那是干啥的？是不是可厉害？”段后启追问。
　　“哼，厉害着呢，管着我们这一片儿，等赵佩鸣来了，你猜怎么着，他连赵佩鸣都能管！”金韬咬牙切齿回道。
　　段后启不敢再问了。他转身欲走，却发现身后悄无声息地站了四五人。

　　金韬也回头，捏住段后启衣领，大声对他道：“你猜我为什么恨他！江珩是惯会算计的，他看似好心把我们收留到这寸草不生的地方，实则我们费尽心思都是在替他办事！表面上我们吃穿有了着落，实际呢？他把我们一供，就能换个大官！”不少人听见吵嚷声，都推门出来查看，远远地又聚了一群。

　　“赵将军不是和你解释过了吗！哥你真是脑子进了沙！江公子这期间如何待我们，大家有目共睹！他当了官，我们不就更有了底气、能直了腰板吗？我们有了地，能安居已是幸事，你可知多少人还在流离失所？！江公子既有愿意托举他的贵人，又有家国之心，以后说不定救得了千万人！”段后启攥紧拳头，泪水在眼中转着。
　　“你也厉害了？敢跟你哥顶嘴了？别人吃不吃得上饭与我何干？我宁愿饿死天下人来足我一人饭碗！”金韬怒道。
　　众人一看情况不对，上前将二人拉扯开。
　　“金大哥，这就是你不对了，再怎么说这半日花是江公子给开的地，我们谢他都来不及，怎能怪他做官呢？”
　　“就是，以后我娃子还要请他做先生嘞，你咋这么说，叫江公子听了，多伤人。”
　　“金韬，那这么说，你要把我们都杀了，吃我们的肉才能饱腹吗！”
　　人们吵起来，金韬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段后启对金韬的冷淡有些震惊，身子制不住地发抖，浑身麻着，也是不动。

　　“都是讨口饭吃，何必呢。”白娴从人群中穿过，拍拍金韬和段后启肩膀，“都散了吧，今儿天干，地还得再浇一次。”

　　金韬先一步向水井去，愤愤地挑水。旁人想帮也不敢帮，站在旁边干看着。

　　白娴见人散了，扶住段后启，道：“金大哥这些日子太过操劳，脾气难免暴躁，我们也都担待着些，等过了这段，就好了。别太放在心上。”

　　段后启这时才大哭起来，嘴里呜噜着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最后一句倒是清楚：“白娴姐……多谢你了……”

　　走了几步路，段后启又抽泣着说：“……你为啥觉得，日子能变……好？”
　　白娴笑了一下，看着天，道：“人有时候无望了，就老爱念着些玄乎的。江公子走时与赵将军走时，天边都有云彩呐。那种彩色的、有些卷的云彩。”
　　段后启也看着天边，想象了一下，没再说话。

　　五日后，飒沓骑穿过红阑，在最后的土丘前整顿，赵佩鸣扬声道：“翻过这个坡，就能看到半日花了。一会儿见了乡亲，都热情些，队不能散了！若有乡亲奔出相迎，就都下马牵着，莫要撞坏乡亲、踩了庄稼！”

　　赵佩鸣将马上两包行囊解下，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分发给将士们，众人这才惊喜地发现，将军竟还给他们带了一路零嘴。吃着糖豆和甜饼，大伙含糊不清地应着“是”“遵命”，笑得灿烂。

　　“是赵将军！”村民喜出望外，急着奔走相告，凡是得知的村民，都雀跃着往村边迎接。

　　告到段后启那时，他正蹲在那水渠边全神贯注地盯着渠口看。村民在他身后小小地踢了一脚，道：“干啥嘞，赵将军回来了！”

　　段后启眼里闪出惊喜，起身要去迎，却忽然被那村民抓住胳膊。他疑惑地看着对方，又忙顺其目光向下看。
　　烈日下闪着金光的，一滴、两滴、三滴。

　　那原算定秋后才出水的渠口，奇迹般地渗出甘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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