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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重量
秋日的阳光失去了夏日的酷烈,变得温煦而通透,透过百年老宅的花窗,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斓的影子。沈家老宅的书房里,沈明远并未像往常一样处理公务,只是独自坐在窗前的官帽椅上,望着庭院中那几株渐染秋色的枫树出神。
离原坡的塌方事件,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未平息。威尔斯集团的暂时沉寂,反而更像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他一生历经风浪,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一种无形的、源自未知领域的威胁正在逼近。这不仅关乎商业利益,更似乎触及了某些超越常理的边界。
老管家沈伯轻叩门扉后走入,脚步比平日更显迟疑。
“老爷,”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慎重,“楚先生和楚夫人来了,说是……小挚小姐的父母,有要紧事求见。”
沈明远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楚建国和苏婉晴?这对夫妇,在他的记忆里,是与一段尘封的、混合着悲伤与温暖的往事联系在一起的。他们是已故长女清音的大学挚友,尤其是苏婉晴,与清音情同姐妹,年轻时曾是沈家的常客,活泼伶俐,嘴甜地喊他“沈叔叔”。清音走后,他们似乎有意避嫌,往来渐稀,只在年节时偶有问候。今日突然登门,还是直接找到这象征家族核心的老宅,定然非同寻常。
“请他们到暖阁吧。”沈明远放下茶杯,声音平稳,心底却已提起警觉。
“是。”沈伯躬身退下。
沈明远缓缓起身,整理了了一下深灰色的中式上衣,步履沉稳地向外走去。暖阁比书房更显私密,常用于接待亲近的故交。他预感,这对夫妇带来的,恐怕不仅仅是问候。
暖阁内,熏着淡淡的檀香,气氛却莫名凝滞。楚建国和苏婉晴并肩坐在一张紫檀木榻上,姿态拘谨。楚建国不时调整着坐姿,目光游移,透露出内心的不安。苏婉晴则低垂着头,双手紧紧绞着一条素色的手帕,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那是一种被巨大情绪碾压过的痕迹。
当沈明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两人如同受惊般立刻站了起来。
“沈……沈叔叔。”苏婉晴抬起头,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用了年轻时熟悉的称呼,眼中瞬间盈满了水光。这一声,仿佛将时光拉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沈老先生。”楚建国也连忙跟着问候,语气恭敬而紧绷。
“婉晴,建国,坐,不必拘礼。”沈明远在主位坐下,目光温和地落在苏婉晴身上,带着探询,“婉晴,好久没听到你这么叫我了。今天过来,是遇到什么难处了?但说无妨。”他刻意放缓了语调,试图安抚对方明显异常的情绪。
苏婉晴的嘴唇哆嗦着,未语泪先流。她看着沈明远,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久别重逢的伤感,有难以启齿的挣扎,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沈叔叔……”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我们今天来……是为了小挚……也为了……为了清音姐……”
清音的名字如同一道符咒,让暖阁内的空气骤然沉重。沈明远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一些,眼神变得愈发深邃。
楚建国叹了口气,伸手揽住妻子的肩膀,给予她支撑,代她开口道:“沈老先生,实在抱歉,冒昧打扰。我们……我们今天来,是想告诉您一件……一件埋藏了二十多年的旧事,也……也想恳求您一件事。”
“旧事?”沈明远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最终定格在苏婉晴那双泪眼上,“关于清音?和小挚有关?” 他心中的预感越来越清晰,似乎触碰到了某个被岁月尘封的、关乎情感核心的盒子。
苏婉晴用力点了点头,泪水滑过苍白的脸颊。她仿佛下定了决心,从随身带着的那个显得有些旧的手提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物件——那是一个浅蓝色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绒布盒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却被保存得很好。
她将盒子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紫檀木茶几上,推向沈明远的方向。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托付着千钧重担。
“沈叔叔……”苏婉晴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悠远和巨大的悲伤,“您还记得……清音姐的孩子吗?”
沈明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一滞。那段往事,是他心中从未愈合的伤疤。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开口。
“那时候……我和清音姐几乎同时怀孕,我们多高兴啊……”苏婉晴陷入回忆,眼神飘忽,“我们说好了,要是都是女孩,就让她们像我们一样做好姐妹……可是……可是清音姐命苦……”
她的眼泪再次决堤:“她的孩子……因为早产和并发症……刚来到这个世界没几天……就……就回去了……”
暖阁里一片死寂,只有苏婉晴压抑的啜泣声。沈明远闭上了眼睛,脸上掠过深刻的痛楚。即使过去了二十多年,那份白发人送黑发人(虽未谋面)的悲伤,依旧刻骨铭心。
苏婉晴擦了擦眼泪,努力平复着情绪,继续诉说那段改变了两个家庭命运的往事。
“清音姐当时……整个人都垮了。”她的声音带着心疼的颤抖,“她不哭,不闹,也不怎么吃东西,就是整天抱着那个孩子还没来得及穿的小衣服,眼神空洞得……像个没有灵魂的娃娃……我和建国去看她,她好像都认不出我们了……沈叔叔,您当时在国外处理紧急事务,等您赶回来时……清音姐的状态稍微好了一点点,但我们都清楚,她心里的伤,好不了了……”
沈明远沉重地点了点头。他记得他赶回来时,女儿那副形销骨立、心如死灰的模样,是他一生都无法释怀的痛。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苏婉晴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当年那份冲动的余温,也带着长久以来的愧疚,“可能就是看她那个样子,心疼得受不了……也可能是……想着或许有个孩子在她身边,能让她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念头……”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沈明远:“我……我做了一个非常大胆,也非常自私的决定……我把……我把刚满月不久的小挚……抱到了清音姐的身边……我骗她说……说这是她的孩子,抢救过来了,现在情况稳定了,需要母亲的照顾……”
沈明远猛地睁开了眼睛,震惊地看着苏婉晴,又看向那个蓝色的绒布盒子。他从未想过,真相竟然是这样!那个曾经带给悲痛中的女儿一丝微弱慰藉的孩子,竟然是……
楚建国在一旁沉重地补充道:“婉晴当时……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看着清音那样,我们都怕她……撑不下去。”
苏婉晴接着说道:“清音姐起初是不信的,她自己的孩子,她记得模样……但……但也许是她太渴望一个寄托了,也许是小挚的哭声触动了她母性的本能……她最终还是……接纳了小挚。她把小挚当成亲生女儿一样,小心翼翼地抱着,喂奶,换尿布,对着她喃喃自语……虽然她精神还是不好,身体也虚弱,但眼睛里,总算有了一点光……”
这半年的时光,通过苏婉晴断断续续、充满泪水的叙述,缓缓呈现在沈明远面前。他仿佛看到女儿清音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是如何将所有的母爱和未尽的希望,都倾注在这个并非亲生的婴儿身上,从中汲取着微弱的温暖,对抗着巨大的悲伤。而苏婉晴和楚建国,则忍受着骨肉分离的煎熬,只能以探望闺蜜的名义,远远地、心酸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清音姐的身体,终究还是被悲伤和原本的虚弱拖垮了。”苏婉晴的叙述进入了最悲伤的部分,“她卧床不起,意识时好时坏。在她临走前……大概一个星期左右,她突然变得很清醒……”
苏婉晴的声音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表情,混合着悲伤和一种近乎敬畏的复杂情绪。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就像今天一样。”她回忆着,“她让我把小挚抱到她床边,她看了小挚很久很久,然后……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很平静地对我说……”
苏婉晴模仿着沈清音当时虚弱却清晰的语调,一字一句地,仿佛那些话语就烙在她的灵魂里:
“‘婉晴……谢谢你……’”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小小的,眉毛像我,嘴唇像他爸爸……他安静地睡在那里,不会再醒了……’”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想给我一个念想……谢谢你……把这幺可爱的宝宝借给我这半年……是她……陪着我……度过了最难熬的日子……让我觉得……这人间,还有点值得留恋的温暖……’”
苏婉晴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沈明远背过身去,肩膀微微耸动,老泪纵横。他从未知道,女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竟是以如此清醒而宽容的心态,面对了这一切。
“她接着对我说,”苏婉晴强忍着巨大的悲痛,继续复述,“‘婉晴……我把宝宝……完好无损地……还给你了……她是你和建国的珍宝……你们要……好好爱她……把她抚养长大……让她平安……快乐……’”
“‘还有……’清音姐最后,用力握了握我的手,眼神里有一种我至今都无法完全理解的担忧和嘱托,”苏婉晴的声音变得异常沉重,“‘如果……如果以后……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威胁到孩子的安全……去找我父亲……他会保护她的……一定……’”
说完这些,沈清音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沉沉地睡去,几天后,便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暖阁内,陷入了长久的、令人心碎的沉默。阳光移动,将三个人的影子拉长,扭曲,仿佛也承载不住这过于沉重的往事。
苏婉晴的哭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切的、源自当下的恐惧。她抬起红肿的双眼,望向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的沈明远,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沈叔叔……我们一直牢牢记得清音姐的话……我们拼命工作,努力给小挚一个平凡却安稳的家,看着她一天天长大,聪明,健康,善良……我们以为,我们做到了,可以告慰清音姐的在天之灵了……”
她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可是……可是最近……我们听到了一些风声!关于那个威尔斯集团,关于离原坡!说他们手段狠毒,无所不用其极!说他们好像……好像盯上了跟离原坡项目有关的人!沈叔叔!小挚她就在那个项目里啊!我们害怕!我们真的害怕死了!”
楚建国也红着眼圈,声音沙哑:“沈老先生,我们人微言轻,没什么本事……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她是我们的命啊!我们求她,劝她,让她辞职,离那些是非远一点……可她……她那个性子,跟婉晴年轻时一样倔……她不肯听啊!”
苏婉晴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到沈明远面前,如同二十多年前那个无助的女孩,紧紧抓住长辈的衣袖,泪水汹涌而出:
“沈叔叔!求求您!看在清音姐的份上!看在她临走前还念念不忘要您保护这个孩子的份上!求求您,护住小挚!别让那些人伤害她!我们给您磕头了!”
说着,她就要拉着楚建国跪下去。
“不可!”沈明远霍然起身,声音沉浑有力,一把托住了苏婉晴的手臂。他的脸上,老泪纵横的痕迹未干,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此刻却燃烧着一种无比坚定、甚至带着凛然威严的光芒。
他扶着浑身颤抖的苏婉晴,目光扫过这对被巨大的恐惧和往事压垮的夫妇,声音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在这承载了太多悲伤与温暖的暖阁里响起:
“婉晴,建国,你们起来。”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件事,你们没有做错。当年,是你们用另一种方式,延续了清音的生命,给了她最后的慰藉。我沈明远,感激你们。”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仿佛在与逝去的女儿对话,又像是在对眼前的夫妇,更是对自己立下誓言:
“清音临走前的嘱托,我听到了。今天,你们亲口告诉了我这一切,把这份沉重的信任,交到了我的手上。”
他转回头,目光如炬,紧紧看着苏婉晴和楚建国:
“那么,我也给你们一个承诺,一个父亲对女儿的承诺,一个爷爷对孙女的承诺——”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仿佛能穿透墙壁,直上云霄:
“从今日起,楚小挚,就是我沈明远的亲孙女!她的安危,就是我沈家的头等大事!只要我沈明远一息尚存,就绝不允许任何人——无论是威尔斯,还是其他魑魅魍魉——动她分毫!想伤她,除非从我沈明远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番话,如同雷霆万钧,又如同定海神针,瞬间击碎了苏婉晴和楚建国心中所有的恐惧和不安。他们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不怒自威的老人,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守护之意,巨大的 relief 和感激如同洪流般冲垮了他们的心防。
苏婉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绝望的哭泣,而是宣泄与感激的痛哭。她伏在楚建国怀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楚建国也紧紧抱着妻子,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终于也忍不住流下了滚烫的泪水,对着沈明远,只能哽咽着反复说:“谢谢……谢谢沈老先生……谢谢……”
沈明远看着他们,眼中也闪过一丝湿润。他轻轻拍了拍苏婉晴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带着长辈的慈爱和历经沧桑的沉稳:“好了,别哭了。回去好好休息,放宽心。小挚那边,一切有我。这件事,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不必让她知道,免得扰了她的心绪,这孩子……已经承受得够多了。”
他唤来沈伯,仔细吩咐送楚氏夫妇回去,并让他们带上一些极品的安神药材和补品。
送走千恩万谢、仿佛重获新生的楚建国和苏婉晴,沈明远独自回到暖阁。他缓缓拿起那个浅蓝色的绒布盒子,轻轻打开。里面并没有什么昂贵的珠宝,只有一缕用红绳系着的、柔软的婴儿胎发,和一张泛黄的、清音抱着还是婴儿的小挚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清音,笑容苍白而脆弱,却带着一种母性的光辉。
沈明远的手指轻轻拂过照片上女儿的脸庞,又摸了摸那缕细软的胎发,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威尔斯……塞巴斯蒂安……
他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气息。
他们触动的,已经不仅仅是商业的利益,更是一个父亲对女儿未尽之爱的延续,是一个爷爷对孙女不容侵犯的守护。这场看似商业与超自然交织的博弈,此刻,被赋予了更深沉、更不容退缩的情感重量。
他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收好,放入怀中,贴近心口。那里,跳动着一位老人无比坚定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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