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犬(影卫)

作者:人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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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棺


      往日钺被丢回营中受刑时,影四就总嘲讽他是不受宠的新嫁娘,没想到如今一语成谶。钺目不斜视,越过他走到主人身边。此处未见何伯和诚儿踪影,不过入城前酆恩序就曾要二人乔装打扮,故想必不会轻易让他们暴露于人前。但让钺略感意外的是,竟看到海棠与阿倾将同行上山。

      若论起来,因着常不慕这层关系,哪怕阿倾同样是遭他兄弟害过的人,他在虚危城众人眼中,也仍旧处于一个尴尬位置。改弦更张一类的事,江湖侠义之客,如海棠之流,常常十分愿意买账,毕竟也不啻于改过自新、弃暗投明,正合大道。然而世间之事,不总系于一人之身,对与南星剑派关系匪浅的虚危城而言,阿倾的存在,着实碍眼了些。

      故而是因海棠毛遂自荐,说自己曾在南星剑派学武几年,比旁人更熟悉嵰城山,才将他们带上。但说到底,海棠此举除了还南星剑派的承业之情外,依旧是为阿倾示好,去折他骨肉的罪过,众人便知她确然重情重义。可这路上酆恩序与海棠尚且说过几句话,与阿倾却毫无交流,不难看出他对这人并无好感,愿意点头让海棠带上阿倾同行,才着实让钺意外。

      酆恩序看钺一眼,见他已收拾停妥,面具遮住他脸上的掌印,也将他的不安与紧张一并遮掩过去。这人腰间悬剑,手中还拿着个布包着的长物,步伐稳健地走过来,坦然接受随侍人的问好,见了礼,便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

      登车之时,酆恩序信手一招,钺便打起帘子,也躬身入内,跪在他身侧,听到酆恩序轻敲几案,吩咐一声:“看着常倾。”

      钺耳朵一动,听见影六有了动作,心中又是五味杂陈。

      嵰城山眼下究竟是个什么境况,无人知晓,主人将影六派去盯住别人,他自己这处,可不就只有钺守护了吗?半个时辰前主人嘴里是那般的凶狠,好似半点不信任他,一副转眼就会翻出旧账、将他打杀的架势,临到头来,仍是将影六使唤出去,把他留在如此亲近的位置。钺稍品出点别样意味,低头盯住檀木矮几上的琉璃碟子出神。

      前边有影四架车,车厢四角悬挂铜铃,随行进一声声响着,铃舌撞上铃体,不知是何道理,非但不刺耳,反倒一派天空地静之象,听之只觉烦心顿释、万虑齐除,心下犹如生了一汪活泉,念头通达,神思清敏。钺听着铃声,刚稍有放松,便听酆恩序忽然开口,问他:“新嫁娘?”

      钺这才知他看见了,听闻这句话,立刻汗毛倒竖,张口作型急道:奴不敢。他刚要解释是影四玩笑,而后才想起来面具将他嘴巴遮住,酆恩序又往哪儿看去。于是手忙脚乱摘下,这时他主人已然别过头,抬手撩起帘子,去看街上行人,只说:“把你的剑拿好。”

      钺也不论他究竟能否看见,在他身侧忙不迭点头,肃然危坐,将腰间悬着的剑握得更紧了些许。

      寒潭……

      他心咚咚直跳,垂眼悄悄去看酆恩序放于身侧的淡青色长剑。

      莫约行路一刻钟时间,马车还未到山脚,去路便遭一群武者守住。见他们驶近前,人群中走出个人,墨发束起,面容俊美,寒冬天气,周围人皆身着重裘,而他竟只着件月白单衣,外套银红短罩衫,胸前交叠两片衣襟,与衣身对裁,构作枚巨大的日升纹。

      他立在道中,将虚危城的马车拦住,扬声道:“酆城主,早听说你到了嵰州城,不过舟车劳顿,闭门谢客,我也不好上门叨扰。既然今日休整好了,正有机会,何不下车与我一见?”

      从半山寺遇衅开始,钺便从酆恩序与秦南箫口中听过不少猜测,早知会有这一遭难处,由是并不讶异,只安静待命。他虽不曾亲眼见到车下之人,却一瞬便识出了这人的来历。同辈人中,敢这样来拦他主人车驾的,也不过一人而已。
      逸阳城,温少庭。

      酆恩序不曾搭理,抬眼看向钺,钺便拿起自己携上马车的那物,解开裹缚布带,露出把通体宽大、银环镶背的刀,打起帘子,在温少庭再开口之前,将那把假戚家刀扔进他怀里。

      温少庭前来拦路,是摩拳擦掌,卯足了心力要大干一场,不曾想过这一着,接住车中抛出的玩意,只觉莫名其妙,可待竖起一看,立时神色大变,将要说出的话,尽数噎在嘴里。只听复又垂下的帘子后,传出道淡漠男音:“劳少庭记挂。我确有话要同温城主说,你若想叙旧,不如上车来,我载你一同过去。”

      温少庭握紧刀柄,手背青筋虬结,沉默片刻,不甘道:“不必劳烦!”他收起刀,拂袖道,“温青,还不快放酆城主上山,可别让众位前辈等急了!”

      于是拦路武者皆撤开,让虚危城车马过去。温少庭翻来覆去看那把刀,脑门青筋突突直跳。论情,死去的掌门夫人是酆恩序亲姊,剑派关系同虚危城更近;论理,消息也是自虚危城发出,无论如何,温少庭并不占优。

      从少时起,两城少主就暗中角力,温少庭败多胜少,后来酆恩序隐出武林,温少庭终成同辈第一人,风头无二,本该轮到他扬眉吐气,可这同辈第一,当得总不踏实,好似是酆恩序让出来的一般,常年憋着口气。如今得了机会,他既想探酆恩序虚实,也想在上山前便压这人一头,不曾想刚照面,就被一把假戚家刀破开了去,说不得还得承酆恩序这份人情。

      温青接过,弹弹刀背银环,犹豫道:“少主,这刀好似有古怪。”

      “你当我看不出来?”温少庭没好气地说,抬头看向虚危城车马离去的方向,咬牙切齿,“谁不知戚家刀宗与我交好,定然有人犯到酆恩序头上了,他才会有这把刀。”

      他看着温青手中的银环长刀,仿制如此精良,若非戚家银环有独门淬炼的秘法,恐怕真能让人以假乱真。温青一转刀身,日光反射照到温少庭脸上,教他觉得刺眼得要命,立刻去打温青的手。

      “给我去查!谁这么大胆子,在这么个时候往我头上扣屎盆子!这把刀要是送到爹面前,我脸都丢尽了!”

      待到马车驶过关卡,另一架车中,海棠低声对阿倾道:“刚刚那人好似是逸阳城的少城主吧,他在这儿,岂不是各大世家如今都聚在嵰城山了。

      她见阿倾愁眉不展,似乎忧心忡忡,不知该如何面对一般,安抚地拍拍他,说:“放宽心,这又并非你的罪过,况且你也受了那常不慕的戕害,不会有人对你如何的。”

      阿倾无奈看她一眼,附耳道:“如今山上的,可都是武林声名显赫的大人物,你不畏惧么?”

      海棠嘟哝道:“难道大人物就生了三头六臂了?有何畏惧的。你看,传闻中虚危城主青面獠牙,形如鬼怪,饮食血肉,能止小儿夜啼,结果却是这样神秀的一个人物,不止讲道理,脾气也很好。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嘛。”

      影六不知何时已替了随从,光明正大跟在海棠车外,将二人低声密语一字不落地全听进了耳里,闻言低头思索:主人脾气很好?

      车厢中又传出阿倾的叹气声。一双凤眼忧郁地看海棠,替她说出了心中所想:“若然有机会,你还想一个个讨教过去,是不是?”

      “知我者阿倾也。”海棠笑着歪倒在阿倾身上,将头埋进他怀里,手指勾住白纱腰带,亲昵了一会儿,忽然说,“等这一遭了结,我想出门游历,再将功夫向上精进一番。”

      她抬头定定看着阿倾,认真说:“届时你陪着我,可不许再偷偷跑掉了。”

      “好。”阿倾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天南地北,我都陪你去。”

      及至山道入口,由海棠引路,众人弃车登山。往日应明传回城中的消息说,自嵰城山门往上,门人尸首遍地。如今有的已收殓干净,有的只得就地草草掩埋,雨水一冲,尸身便漏了半截出来。越往山上,气候越寒,除外绿藓,寸草不生,光秃秃的冻土之上,凝固大片暗紫色的陈旧血痕。

      海棠见此,着实吃了一惊。她能列位名宿榜前五百,见过死人不算少,手刃的山匪恶人,恐怕也有几十之数,可如今举目皆紫,尽管未见到尸身横陈,却也能想见当日惨烈景象。登山只有这一条路走,她三年中往来数百次,一木一石都十分熟悉,旧日景染故人血,海棠胸中升起股气愤,对阿倾愤慨说:“犯下这样的罪孽,果然该死!只可惜他的同伙都逃掉了。”

      周围山石之上剑痕遍布,隐隐还蕴着无穷剑意,钺本以为是门人奋起反抗时所留,再看却发觉是旧日痕迹,一道覆着一道。海棠看他在意,于是解释道:“这是门人练剑所留,称作剑痕石。若能在石头上一丝不差地将痕迹刻出,便是练成了一招。”

      钺向她抱拳致谢,暗地里却不着痕迹更落了一步,将大半个身子藏到酆恩序身后。

      虽然山道上未见一人,但嵰城山顶却已有众多身着各色纹样衣衫的武者聚集,这些武林中鼎鼎大名的徽记,除却世家盛会之时,再难如此全面的见到。海棠一时不禁看花了眼,站在原地抓住阿倾衣袖,兴奋得说不出话,睁大了眼睛四下环顾。

      秦南箫先从身着锦绣牡丹的武者中迎了上来,寒暄几句,与酆恩序一同进去,低声道:“棺椁都在校场上,正等你。嵰州城的武者已将剑坟收拾出来,不如就早些让方大哥和青羽姐姐入土为安……”他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酆恩序问他:“怎么了?”

      秦南箫叹道:“你且别动怒,各家不知你已将诚儿救下。我才听说,你我入城之前,湖阳派主张你一直不曾露面,是趁南星剑派绝嗣,对他们的藏经洞动了主意。如今虽其他家不曾发话,对你也有怨言。我知你想回护外甥,但我想,若诚儿不现身,这事恐怕难善了。”

      “不必。”酆恩序冷硬拒绝。欢喜宗的事还未明,湖阳派煽风点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不可能把诚儿推上台前。

      “唉。我想你也不会答应。”秦南箫轻轻叹气,下意识想开扇摇两下,想起这是什么地方,生生止住,把抽出的扇子又扇子别回腰间。

      过了门派正门,再登上八十一阶石梯,到了嵰城山校场。这处只站了寥寥几个活人,众多棺椁码放其中,将空地堆得满满当当。木材、形制、做工各异,显然是因死者数众,为敛尸从各处搜寻而来。浩荡一片,教人心下震惊。嵰州城的武者,并不能做到如此尽心尽力,实则大部分仍是听风楼与虚危城收拾的残局。

      阵仗之前,已摆好了供案香烛,其后先有四件棺木南向而放,两大两小。酆恩序登上校场,也顾不及那几人,先冲四件棺材而去。秦南箫轻哎一声,忙几步跟上,在酆恩序手掌将要推开棺木时,将板子按住,劝道:“青羽姐姐既然已经入棺,不如就别再惊扰了。”

      见酆恩序望来,秦南箫才作口型冲他说:时日久长。

      那棺中躺的是酆恩序的亲姊,如何能听秦南箫几句劝告。酆恩序掌中微微发力,将还未钉住的棺材板推开一截,露出半截妇人身子来。他这十年间,几乎未再同酆青羽见面,那张熟悉的面容凝固着沉沉死气,脸上添了几多岁月皱痕,他握住木板的手紧了一紧,眼神迅速在酆青羽尸身上扫过。她已换了一身崭新衣裳,衬得脖颈上的勒痕愈发触目惊心。酆恩序伸手,指尖轻轻碰过姐姐脖子的瘀紫痕迹,发现颈骨已断,这就是将她致死的那道伤。

      酆青羽身侧,有佩剑点霜陪葬。他收回手,将棺材阖上。指尖发麻,死人的松软触感是那般不寻常,似乎还残留皮肉上在挥之不去。钺用酒水湿了巾帕,上前先为他擦过,再取清水净手。酆恩序垂眸任钺擦拭,思索着,难得有片刻出神。

      分明是至亲的姐姐,可除了开棺见尸时片刻的失神,他心中简直清明冷静得可怕,好似亲眼确认过酆青羽的死之后,棺材里那具尸体,就已然和他的姐姐失去了最后的寄托,他甚至很难将棺材中的人同言笑晏晏的酆青羽相联系。

      他漠然地看了一眼为他擦净手自行退到一旁的钺,定住心神,提步向先前便等在校场上的几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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