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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徒的最后一夜(八)后台的镜子
时尚杂志《VISION》的周年盛典后台,是一个被切割成无数个平行世界的地方。极致的浮华与逼仄的忙碌在这里共生。空气里,顶级的香水、发胶的化学香气与人性深处蒸腾出的欲望和焦虑,混合成一种昂贵而窒息的味道。
通道狭窄,一侧是环绕的、被灯泡炙烤得滚烫的化妆镜,映出无数张精心雕琢的脸;另一侧是堆叠的时装架,那些高定礼服像等待被临幸的贵族,沉默而倨傲。
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喧哗声、催促声、谄媚的笑声构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
然而,这片噪音在流经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时,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隔音墙,骤然衰减。那里形成一种诡异的寂静地带,仿佛繁华舞台上一个被遗忘的暗角。
钟铄就坐在那里。
他没有专属的化妆团队,只身一人。身上是一件没有任何Logo的深灰色西装,但极佳的剪裁依旧勾勒出他清瘦却不失力量的身形。他微微低着头,对着手机屏幕里模糊的倒影,专注地整理着额前几缕不听话的白金色碎发。顶光落在他身上,将他与周遭的流光溢彩隔绝开来,像一块被暂时搁置在名利场边缘的玄冰,自身温润,却蒙着一层命运的尘埃。
与之形成惨烈对比的,是通道另一头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的王理珂。
他身着当季最新、最闪的星空蓝刺绣西装,每一颗缝上去的碎钻都在贪婪地吮吸着灯光,仿佛要将所有的光华都吸附于一身。至少五名助理和造型师围绕着他,如同修饰一件绝世古董,小心翼翼地调整着他领结的角度、袖口的长度,甚至是一根头发的卷曲方向。他完美得像博物馆玻璃罩里的展品,每一寸都闪耀着被精心计算过的光芒,华丽,却没有一丝人间的烟火气。
王理珂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光洁的镜面,多重反射中,那个安静得近乎突兀的身影被捕捉了进来。他脸上那经过精密计算的、温和疏离的微笑,几不可查地凝固了一瞬,一丝混合着优越、好奇与某种被刺痛般的情绪,极快地掠过他琥珀色的瞳孔。
他轻轻抬了抬手,像驱赶一只并不存在的飞蛾。围绕他的行星们立刻领会,恭敬地退开半步,留出一个小小的、彰显身份的真空地带。
他款款走向那个角落,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高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着彼此之间已然拉开的鸿沟。
“铄哥,好久不见。”王理珂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带着恰到好处的、仿佛不经意的关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最近风波这么大,还以为你会休息一阵子。”
钟铄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像雪原上骤然放晴的天空,清澈,却没有多少温度。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是很巧。”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
王理珂的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钟铄简单的行头,以及他身边空无一人的冷清,那精心描画过的眉毛微微蹙起,塑造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忧心表情。
“看到网上那些消息,我们都很担心你。其实有些事,退一步海阔天空,没必要那么较真的。这个圈子,有时候身不由己,顺应一下,大家都轻松。”他语气温和,仿佛真心实意地在为前辈指点迷津。
钟铄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几乎看不清是笑,却像冰湖上掠过的一丝风,带着凉意。
“劳你挂心。”他平静地说,目光坦然,“我很好,吃得下,睡得着。倒是你,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紧绷了些。”
王理珂被这不软不硬的钉子噎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随即端起了更完美的笑容,那笑容像一层精致的糖釉,甜美却易碎。
“是吗?”他语气轻快,带着一丝自嘲般的、实则炫耀的口吻,“可能是最近行程太满了吧。没办法,公司和粉丝管得严,连今天戴哪枚胸针,都要团队开会决定。真羡慕铄哥你现在,自由自在。”
他期待着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丝窘迫,或者,哪怕是极细微的、被边缘化的失落。
然而,钟铄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具有某种穿透力,轻易地剥开他层层的华服、精致的妆容,直抵那被无数包装填充起来的、空洞的内核。
半晌,钟铄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嘲讽,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情绪,如同看着一个走入迷宫而不自知的孩子。
“理珂,”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无声的涟漪,“你还记得吗?三年前,在城东那个漏雨的地下练习室里,你抱着把掉了漆的吉他,给我唱你自己写的那首《蜗牛》。虽然跑了调,琴弦也锈了,但那个眼神,亮得吓人。”
——咔嚓。
王理珂脸上那副完美的面具,瞬间出现了裂痕。他仿佛能听到那无形的瓷器碎裂的声音。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像是要躲开这段被他亲手埋葬的、带着土腥气和梦想温度的过去。那段记忆像一根刺,扎在他用虚荣构筑的堡垒最深处。
“……铄哥,”他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强行稳住声线,试图抹去那段历史,“你记错了吧。我、我哪会写歌。那种事,早就忘了。”
钟铄没有乘胜追击。他眼中的悲悯,反而因此更深了一层。他站起身,与王理珂平视。明明穿着更朴素的衣服,此刻却散发出一种无形的高度,那是历经风雨而不折的脊梁。
他轻轻抬手,动作优雅而自然,仿佛只是出于习惯,为王理珂拂去肩膀上那根本不曾存在的灰尘。这个动作带着一种前辈般的亲昵,却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审判。
他微微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同冬日窗上凝结的冰花般清晰又寒冷的声音,轻声问道:
“不过,理珂……”
“别人给的皇冠,戴着舒服吗?”
他顿了顿,目光仿佛有重量,落在王理珂那顶由虚假人气和资本堆砌起的、无形的王冠上,
“会不会……有点重?”
——!
这句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银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了王理珂最深的恐惧——他日夜害怕这皇冠是假的,更害怕自己脆弱的脖颈,根本承受不住这份量。
王理珂的脸色彻底白了,血色褪尽,如同上好的白瓷失去了釉彩。他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精心管理的神情彻底崩溃,眼神里只剩下被彻底看穿后的惊慌与巨大的空洞,仿佛一个被抽走了所有填充物的玩偶。
钟铄不再看他一眼,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走向那条通往光怪陆离舞台的通道。他的背影挺拔,步伐稳定从容,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完成了一次再寻常不过的问候。
而在他的身后,王理珂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周围所有华丽的衣香鬓影、喧嚣浮华,都瞬间模糊、褪色,成了无关紧要的、扭曲的背景板。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惊恐地,投向旁边那面巨大的、明亮得残酷的化妆镜。
镜子里,映出一个完美无瑕、每一寸都经过精心设计的偶像,光芒四射。
却也无比清晰地,映出了那华丽皮囊下,一个正在无声尖叫的、苍白而空洞的灵魂。
那顶无形的皇冠,此刻正死死地勒进他的皮肉,重得让他几乎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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