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当归

　　岁末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敲打着帝都千家万户的窗棂，却也吹不散那日益浓稠的年节气息。长街之上，早已悬起各式各样的灯笼，商铺门前贴起了崭新的桃符，小贩的叫卖声也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喜庆的热闹，空气里仿佛都浮动着炮仗硝烟与糖瓜蜜饯的甜香。

　　汐府之内，更是早已扫尘除旧，装饰一新。大红的灯笼高高挂起，映得积雪的庭院也暖意融融；廊庑下悬挂着寓意吉祥的彩穗；连下人们也都换上了赶制的新衣，脸上洋溢着忙碌而欢快的笑容。这是汐珩执掌家主权柄、迎娶桑清后的第一个春节，意义自是不同往常，阖府上下无不格外重视。

　　相较于外间的喧嚣，东院则显得宁静许多，却并非冷清，而是弥漫着一种温馨而有序的忙碌。桑清正站在一张宽大的案几前，挽着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亲自调制着写春联用的墨汁。他研磨得极为仔细，动作舒缓而专注，一旁铺开着裁好的大红洒金宣纸。

　　汐珩处理完年前最后一批紧要军务，踏着薄雪回到院中，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他并未立刻出声，只是挥手屏退了欲上前行礼的侍从，独自倚在门廊柱旁，目光沉静地落在桑清身上。

　　暖阁内地龙烧得正旺，桑清只着一件素雅的青色家常棉袍，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一小段白皙的脖颈。因着研磨的动作，他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淡绿色的发丝有几缕黏在了颊边，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他偶尔伸出指尖蘸取一点墨汁，察看浓稠度，那认真的神态，仿佛是在斟酌一味极为重要的药材。

　　汐珩看着看着，眼底便不自觉漫上暖意。他放轻脚步走过去，自身后极其自然地环住桑清的腰，将人轻轻拥入怀中，下巴蹭了蹭那柔软的发顶，声音低沉：“这些事，让下人去做便是，何须亲自动手。”

　　桑清早已习惯了他这般突如其来的亲近，手下动作未停，只微微侧过头，唇角弯起一抹温软的弧度：“年末祭祀祖先、门户迎新的对联，总需有些诚意才好。自己调的墨，写的字，心意更足些。”他顿了顿，带着些许调侃补充道，“况且，夫君的字……嗯，杀伐之气过重，还是我来执笔更为稳妥。”

　　汐珩闻言，非但不恼，反而低笑出声，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嫌我的字不好？那便有劳夫人了。”他享受着怀中人温顺的依靠和那缕淡淡的墨香与药香交织的气息，只觉得连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待墨汁调好，桑清净了手，执起一支饱满的狼毫笔，略一凝神，便落笔挥毫。他的字迹清雅端正，却又带着一股不易折的风骨，一如他本人。写下“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的吉祥话语。

　　汐珩便一直站在他身侧，时而为他递纸镇，时而在他写完一幅后，极其自然地将人揽过，索要一个带着墨香的轻吻，作为“酬劳”。桑清起初还红着脸推拒，后来也便由着他去，只是书写间隙，总会抬起那双含笑的、水光潋滟的金眸嗔怪地睨他一眼，换来对方更深的笑意。

　　写好的春联被下人恭敬地拿去张贴。汐瑶像只欢快的雀儿般蹦跳着进来，拉着桑清的手嚷嚷着要剪窗花。暖阁的炕几上很快铺开了大红宣纸与小巧的银剪子。桑清手巧，几番折叠裁剪，便能变出栩栩如生的喜鹊登梅、连年有鱼。汐珩对这些女儿家的玩意素无兴趣，却也不离开，只坐在一旁看着，手中拿着一卷书，目光却大多落在低头专注剪纸的桑清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妹妹身上，听着她们轻柔的笑语，只觉得心中被饱胀而温暖的情绪填满，充斥着平和与满足。

　　除夕之夜，汐府正厅筵席大开。依照礼制，汐猛夫妇居上首，汐珩与桑清并坐于下首左侧，汐瑶及其夫君坐于右侧。案上珍馐罗列，觥筹交错。虽规矩依旧严谨，气氛却比往年融洽温馨了许多。

　　汐猛看着眼前儿孙满堂（虽孙辈尚需等待）、家宅和睦的景象，尤其是看到长子眉宇间虽依旧冷峻却难掩平和，与身旁那位清雅温和的“男妻”之间眼神流转的默契，心中那最后一点执念也终于释然，多饮了几杯，脸上泛着红光。汐母亦是笑容不断，甚至主动关切地问起桑清近日是否劳累，需多进补。

　　桑清一一温和应答，举止得体，言辞谦和，既不卑不亢，又充分给予了长辈尊重，令汐猛夫妇愈发满意。席间，他甚至根据年节饮食多油腻的特点，提前备好了助消化的山楂茯苓糕，分予众人，默默地尽着医者的本分，更显心思细腻。

　　汐珩话依旧不多，但会在桑清与人交谈时，默默将他爱吃的菜式夹到他碗中，会在无人注意时，于案几下轻轻握住他微凉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这些细微的举动，皆落在汐瑶眼中，惹得她频频偷笑，又被自家兄长用眼神警告。

　　守岁至子时，府中燃起了巨大的爆竹与烟花，绚烂的光彩照亮了夜空，也映亮了每一张仰望的笑脸。震耳欲聋的声响中，汐珩极其自然地侧过身，为桑清捂住了耳朵，将他半护在自己怀里。桑清先是一怔，随即耳根微红，却并未躲闪，反而微微向他靠拢了些许，仰头看着漫天华彩，金色的眼瞳中倒映着璀璨的光芒，以及身边人清晰的轮廓。

　　爆竹声歇，众人互道新年贺喜。汐珩与桑清回到东院暖阁，屏退了左右。案上已温好了屠苏酒。两人对坐，汐珩执起酒壶，为彼此斟满。

　　“新年安康，清儿。”汐珩举起酒杯，目光沉静地望向桑清，声音比平日更显温和。

　　桑清亦举起杯，眼中漾着温暖的笑意，与他轻轻一碰：“新年安康，愿夫君诸事顺遂，身体康健。”

　　酒液入喉，温热微辛，带着一股暖意直渗入四肢百骸。窗外，零星的炮竹声仍不时响起，更衬得室内一片静谧温馨。

　　饮过酒，汐珩自怀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桑清。桑清疑惑地打开，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枚触手温润、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木牌，上面以极其精细的刀工雕刻着貔貅与瑞鹿相依的图案，栩栩如生，显然是花了极大心思寻来的。

　　“这是……沉水香木？”桑清讶然，他识得此物，有宁神静气、驱邪避秽之效，极为难得，且这雕工……

　　“嗯，”汐珩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送出一件小玩意，“贴身戴着，于你身体有益。”

　　桑清握紧那枚木牌，指尖感受着其上精细的纹路与汐珩残留的体温，心中暖流涌动，抬眸望向他，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多谢夫君，我很喜欢。”

　　汐珩看着他眼中清晰可见的感动与欢喜，心中亦是满足，伸手过去，再次握住了他的手。

　　无需更多言语，彼此的心意已在交握的指尖与对视的目光中无声流淌。窗外是万家灯火，爆竹声声辞旧岁；窗内是一室馨香，双手交握迎新春。对于他们而言，这便是世间最圆满、最珍贵的年节滋味。往昔所有的坎坷、等待、算计与挣扎，在这一刻的安宁与温情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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