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相识

作者:张林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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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惧吻


      平时滴酒不沾的人上来就喝这么多,从饭店里摇摇晃晃走出来,孟佰已经丢了一半神智。季平生在门口拦下一辆出租车,连拖带拽将他扶进车里,自己才坐进去,喘了口气,关上车门。

      “师傅,华药二厂家属院。”

      司机隔着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踩下油门,疾驰而去。

      孟佰坐在后排车座的最右边,脑袋靠在车窗边缘,随着轻缓的颠簸晃动,目光流连在窗外的虚空中,不说话也不动,他的身体坐在这车里,意识早就跑去了就九霄云外,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季平生端正坐着,报了目的地后也不再作声。

      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烟草味,大概是上个乘客留下的,还没散干净。孟佰安静了一会儿,像是恢复了一点意识,默默摇下半扇车窗,好让晚风吹进来,醒醒被酒精泡发的大脑。

      天黑了,路灯亮了,已经驶离了市中心,街上人烟稀少。

      车里太安静,后座分明宽敞得能坐下三个人,但他们偏偏要分开往边上挤,在中间留出道楚河汉界,心照不宣似的。

      风一路未停,但好像并未起到多大作用。

      孟佰整个人陷在座椅里,仍旧一片混沌。甚至连降温都没降多少,他起了一身薄汗,身旁季平生也出了汗,隔着几十公分的距离,他的体温渗透过来,不着痕迹地修出一座蒸笼。

      披着夜色的万物从眼前滑过,孟佰感官闷热,心尖却莫名泛起酸软。

      像喝下去的酒都淌进了胸腔,浸泡着脆弱的心脏。一开始只是阵阵发麻,慢慢的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清晰,好像心脏也有了自主意识,跟着人醉了。

      或许是因为今晚酒桌上的遭遇,或许是因为季平生的不期而至,或许是鼻息间萦绕的酒味唤醒了总能刺痛他的陈年旧梦。

      他有点想掉泪,但此情此景,实在不合时宜。

      于是一路忍着,忍到下车,忍到上楼,忍到开锁,忍到走进他的那间小屋。

      季平生按下墙上的开关,头顶的灯亮了,偏偏赶巧,今夜这盏灯泡供电格外稳定,亮起的瞬间孟佰的眼睛蓦地一酸。

      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脑子不清醒,忘了要擦掉,但直觉不能叫季平生发现,所以站在原地背过身去,愣愣的,像个发懵的稻草人。

      季平生帮他从里面锁了门,钥匙放在桌子上。

      之后屋里就没了别的声响,寂静沉默犹如寒冬里的冰湖,一粒石子一片叶子都不能对它产生影响,除非有人冒着生命危险踩到冰面上。

      而季平生站在门边,看着孟佰的背影,心想总不能让一个喝醉的人去踩冰。

      因此他深深呼吸,小心翼翼地站到不知厚薄的冰面上。

      “那姑娘那么好,优秀、漂亮、家里还有钱,她有喜欢你,”尾音发着奇怪的抖,听着不像是害怕,“你为什么不答应呢?”

      孟佰发了会儿懵,那话音恍若有延迟,隔了几秒才被他听见,他又隔了几秒才觉察出这里没有其他人,季平生是在问他。

      “我……”孟佰张了下唇,下意识想回答,张开嘴的瞬间却忘了自己应该说什么。

      为什么不答应?因为我不喜欢她。
      为什么不喜欢她?
      因为我喜欢男人。我喜欢季平生。

      不,不对。
      他猛地反应过来这不是正确答案,于是使劲晃了下沉甸甸的脑袋,试图找到那个原本设计好的理由,然而最终无果。

      他茫茫然站在原地,思绪卡壳,舌头也卡了壳,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漏掉了什么东西,心里头空落落的,可就是想不起来。

      “孟佰,你看着我。”那沉闷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孟佰肩脊紧绷,没有动。季平生向他靠近一步:“我求求你,跟我说一句实话好不好?”

      孟佰被这句话电了一下,猝然灵光乍现。

      实话么?
      实话就是我喜欢你,我们能不能什么都不管了,一起当个精神病……哪怕被人指指点点也没关系。
      我其实没有治病,我舍不得停止爱你。
      我还想回到十八岁那年夏天,和你藏在没有人会经过的地方接吻。

      但他分不清哪句该说哪句不该说,索性给嘴巴上了锁,纵使心里翻江倒海,也一句都没能漏出去。

      孟佰站在那里,仿佛失去了知觉,迷茫中听到季平生再次靠近的脚步声。

      “如果你还觉得这是病,那我想告诉你,”季平生的声音哽了一下,变得更沙哑,“我愿意当个病人。我和你有同样的顾虑和担忧,但我什么都不怕——比起不能爱你,我宁愿当一辈子的精神病。”

      孟佰的呼吸有一瞬凝滞,随即十指指尖发麻,两只手开始抖,接着是肩膀。

      “七年真的太难捱了。”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就停在离自己半步远的地方,“我没有一天过得高兴。你当初说你没法把自己过得不好说出口,那现在换我来说。”

      他语气稳得打颤,教人听着揪心似地难受。

      “孟佰,我过得一点儿也不好。”

      孟佰心里有一角塌陷下去,他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四根手指将拇指攥在手心,也不知道醉成这样从哪里来的力气,拇指关节的骨头都快被他自己捏碎了。

      季平生停顿一下,继续讲:

      “从你走的那天晚上开始,我有时候都觉得我其实跟着你一起走了,只剩下一具空壳子留在家。

      “起初我爹和我哥轮流盯着我,我连家门都出不去,我跟他们闹,撒泼打滚、绝食撞墙……干什么都不管用,一直到你大学毕业那年,他们才肯放松一点,答应让我跟别人一起去外地打工。

      “我动过很多次去找你的念头,离开家的第一天我就买了一张去省城的票,但我没敢走,我怕被他们发现,会再次被关在家里,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重获自由,更怕到了省城以后,看到四年过去你已经把我忘了,喜欢上了别人。”

      他似乎想细数过去七年间的种种,但酝酿半晌才发觉,大多都像春蛙秋蝉,说再多,概括来也不过寥寥一句“苦涩”。

      季平生了无生趣地笑笑,对此作罢,转而谈起别的:

      “这三天我没有去找别的活干,我住在一家小旅馆里,几乎没有合过眼。我想了很多,从我们小时候一直到现在。你知道吗,这些天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小时候的你和现在的你一边一个出现在我面前,小时候的你对我笑,叽叽喳喳地跟我说话,但现在的你不笑也不说话,连眼神都在躲我。

      “我一想到这一幕就害怕……真的太害怕了。这才只是七年……只是七年,我根本不敢去想,再过去一个七年……我们之间会变成什么样?离陌生人还有多远?我受不了。

      “所以我求你,能不能别替我着想了,别管会不会拉我走错路。”

      季平生深吸一口气,声音颤得更厉害:“我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小佰。”

      小佰。

      孟佰耳畔嘶鸣。离开家乡以后,除了父母和姐姐会这么叫,他就再也没听过这个称呼了。

      短短两个字,宛如一双无形大手,骤然将他拽回蒙尘在记忆里的年少时光。

      眩晕的双目中,那个曾供养他生根发芽的小小村庄,如画卷般缓缓延展开来——碎石泥土筑起的矮墙上,长风席卷而过的小巷里,盈车嘉穗的麦田间,枝繁叶茂的杨树下,两个少年形影不离,飞扬的笑声穿过绵长岁月和层云繁星,落进一双醉醺醺的耳朵里。

      孟佰七年来用沉默和孤独潜心搭建的防线,顷刻间分崩离析。

      眼泪掉得像下雨,小雨转成了大雨。

      “我……”他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季平生双手握住他瘦骨嶙峋的肩膀,将他扳过身来。孟佰慌张捂住眼睛,很快指缝间都变得潮湿。

      “小佰,看着我,你想说什么?”

      “我……”

      孟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被故意藏起来的记忆匣子爆裂开,封锁其中的记忆碎片憬然赴目——

      那个为了帮他找回丢失文具,不惜跟别的小朋友大打出手,最后被父亲追着揍的小男孩。
      那个陪他躺在草地上一起看天,抱着他说我喜欢你,总是偷跑到学校来看他的少年。

      一幕一幕重叠,最后合成了眼前这个仍然会为了他打架,说喜欢他,不顾一切对他好的男人。

      年岁从不等人,他曾以为自己被遗弃了。
      但季平生原来只等他一个。

      “对不起……”孟佰泣不成声,整个人向下坍塌,被季平生稳稳托住,“我还是……还是、喜欢你……还是爱你……”

      他眼睛里装满眼泪,看不清季平生同样通红的眼眶。

      心里情绪满得要溢出来,他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只觉得疼、觉得委屈难过、觉得心慌如蝴蝶在心间振翅。恍然孟佰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遇到一个不管怎么努力都跨不过去的坎,本能地向季平生寻求帮助。

      “怎么办季平生……我还是、还是想和你……在一起……我改不了……对不……”

      话音未落,季平生猝然用力扣住他的后颈,孟佰的呼吸被蛮横截断,还未来得及反应,剩下半句道歉就被一双唇堵了回去。

      带着浓烈酒气的吻如同刀片一般划过他的神经,孟佰短暂失灵的大脑彻底丧失了思考能力,他分辨不清当下发生了什么,只通过相似的感觉回忆起噩梦的开端。

      他陡然半醒,双眼睁到最大,宛如受惊的猫,剧烈挣扎着要推开眼前的人。

      “不……不行……!”

      这一幕曾在他的脑海里循环过无数遍,孟佰设想过千百种改变结局的办法,然而现实无法逆转,再高明的招数也无的放矢。一朝突然重演,他的反应只有惊惧。

      季平生好像立马明白过来,一边钳制住他的双手,一边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两个人唇舌相依,呼吸纠缠在一起。

      “别怕……别害怕……没事了、没事了啊……”

      这混在气息里的低语不知道孟佰听没听进去,但他蓦然停止了挣扎,微仰着头看眼前的人,面露茫然。

      片刻后,他整个人像没了力气一样,将脸埋进季平生的颈窝里,再也压抑不住哭声。孟佰什么也不说,就这样趴在他身上,断断续续地哭,似乎要将过去七年里没能哭出来的眼泪一次性流个彻底,平掉过去欠下的眼泪账。

      季平生呢喃着“别怕”,温柔安抚他混乱的情绪。

      十年前第一次戳破藏在心底的秘密,孟佰也曾靠在他怀里呜咽着说“害怕”,彼时他一身少年瘦骨,什么也扛不住。

      现在终于臂膀宽阔,他再也不会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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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3个月前 来自:重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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