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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眠之夜
凌风雪在前,被身后的书记官一路推搡催促着向里走。宴州府衙大堂后面左边侧院里,有官府临时收押嫌犯的牢房。现在,这一前一后的两个人,已走进了牢房里。
牢房走廊,越向内,越幽深。幽深长廊侧边是两两间隔甚远的楔进墙里的烛台烛灯,烛火明灭间哔剥声响个不停,像钉在墙里的冤魂厉鬼一边看着一前一后也投身炼狱的两个人,一边不停窃窃私语。
书记官在凌风雪身后,凌风雪看不到他的表情,可当他命令自己在身侧这间牢房前停下时,他大概想到了书记官的表情。如那灯烛一般,闪烁着,阴晴不定而又不怀好意。
书记官脸上确是这样的表情。
他有意要把凌风雪关进面前这间牢房里,这牢房上午刚收进个人,现下正靠着牢房正对着门的土墙打鼾。这是一个从身形、声音、姿态上就能很容易判断出犯过大事、进过不只一次牢房,而且并不怎么好惹的人。
书记官专门挑选了这间牢房要把凌风雪关进去。没有兵刃,没有帮手,任谁和一个江洋大盗共处一室,都不会有便宜占。
他现在要去办一件事,等他办完了事,他就会回到这里看凌风雪。在他一来一回的时间里,被吵醒的江洋大盗一定会找这个刚进来的小白脸的麻烦。
官府地界里,即使是江洋大盗也当然不敢杀同监的囚犯,可他会让他受伤,而且伤得不轻。到时候等自己回来,就可以再做一些事情,最终达成他想要的结果:同监的重案犯失手打死了另一个案犯。那人还恰好是他必须要替陈文清解决的麻烦。
书记官一挥手,一阵风远远飘过来。这风速度很快,烛光霎时因之明灭抖动,长廊两侧的冤魂厉鬼随风瑟瑟颤抖。
监狱狱卒走了过来,他向书记官递上了钥匙。书记官指指锁头,狱卒便收回钥匙自己把门打开。
新犯收了监,紧接着的关门动作书记官亲自来。在他可以加重的落锁声里,牢房里江洋大盗的鼾声停了停,他睁开了眼睛。
***
书记官走出官府时已换了常服,没了官袍幞头皂靴在身,现在的他已不是宴州知府易见安的书记官。
他是知州陈文清在致仕之前,留在宴州府衙里的亲信,赵柯。
朗月在天,垂眸望向人间众生,芸芸众生,各有所苦。
苦难的尽头是罪业的开端。
月色洒落,累牍充栋的罪业在清辉下无从躲避。神明不语,借月看着人间即将昭彰的罪业,徒留一声叹息。
朗月如明镜,高悬穹顶,低着头行色匆匆的赵柯看不到。
他已经在黑夜里穿梭得太久了。
他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名字。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他自己也记不得。
他只记得小时候赶上闹饥荒,自己被父母当累赘扔在了逃荒的路上。没人要的野孩子在快要饿死的时候被赵元竹捡了回去。他把卖身契签给赵元竹时,得到了“赵柯”这个新名字。而后他又很快失去了这个名字。赵元竹把他的卖身契撕了,收回了“赵柯”的名字,送他进了宴州官府。
在官府,他又成了缩在另一个地方打杂的无名无姓的人。没人会在意官府里一个打杂的小人物,更没人会在意他姓甚名谁。可这个小人物却一路不声不响地走到了陈文清的身边。陈文清要他做自己的亲信,他只能答应。可他其实是赵元竹的亲信,赵元竹要他成为陈文清的“亲信”。
湘云楼案,早在王协找到赵元竹前,赵元竹就已从他这里知道了所有该知道的事。他的布局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开始了。
对于赵柯,这本该是个随着湘云楼没落杏花楼开张就尘埃落定的局,可现下偏偏有人要把这个陈年老局翻出来复盘,他当然不愿意。要阻止翻案的方式有很多,可今夜一切来得太仓促,赵柯没有时间去想更加周密的计划,他甚至不能去找自己真正的主人赵元竹。因为他不知道暗地里的对手有没有盯上他,跟着他,他要让赵元竹置身事外,他今夜做的所有事,用得都只能是陈文清亲信的名义。
赵柯在夜里走了很久,从城中官府走去了城北刘春良府,又从刘春良那里出来,走去了王协和严充各自的住处。最后他来到了杏花楼,可杏花楼今夜却一个人都没有。
主事周怀忠、清倌兰湘、渝娘、林媚,还有戏路绝佳劳苦功高的又打杂又扮鬼的小厮,这些是现在的这个杏花楼中所有的人。
现在,这些人已都去了城西。
如果赵柯早些来到这里,就会知道这一点,而且或许还会有机会,悄悄从杏花楼二层外的美人靠翻进去,然后扒上寒兰阁的槅门,听一听里面的对话。
两个时辰前,杏花楼里,渝娘、周怀忠和兰湘在密谈。
渝娘说:“和我们所想不同,澹台傲和凌风雪已经报官了,他们现在和那个捕快在一起。”
兰湘说:“可计划看起来并不怎么受影响,或许我们也可以像他们一样,学得主动一点。”
渝娘问:“这话什么意思?”
“不等了,我们现在就报官,说出真相。”周怀忠道:“今夜,城西有天家来人巡查长公主住处建造进度。今夜,不只宴州的官吏,京中朝廷的人也会在。”
渝娘闻言转头看周怀忠,那眼神近乎是瞪视。
周怀忠身旁,兰湘开口,她劝渝娘,说:“你是这件案子里的关键人证,今夜前去城西长公主府,是你为曾开炎翻案的好机会。”
“别和我提什么长公主,你们才来多久能知道什么!”渝娘却道:“若不是那个什么摄政长公主,我父亲又怎么会出事,我家族又怎么会出事,我又怎么会为了翻案而兜这么大的圈子!”
不只赵柯,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是带着面具的。
如果凌风雪现在没有待在牢房而能来见一见渝娘,他就会发现现下的渝娘和白日里的很不同。
赵柯和渝娘都是带了假面的人,只不过赵柯带上假面是为了走向腌臜、肮脏、无耻,而渝娘带上假面,则是为了接近正义、天理和公道,而且在带面具这件事上,渝娘还远远不及赵柯纯熟练达。
赵柯已经习惯了任何时候任何情景下都带好假面,可渝娘不一样。她会只因为“长公主”三个字就令假面彻底掉落。今夜周怀忠和兰湘面前,渝娘还穿着那“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衣服,可她那圆眼睛里透出的目光却不再是单纯和懵懂的。
她本不是什么“清水芙蕖”。
真正的杏花楼也从来没有一个清倌叫“清水芙蕖”。
“奸钱当道!”
兰湘眼前,渝娘咬着牙,恨意烧成她目光里的火。
渝娘望向窗外,对着窗前夜色里皎然的虚空发出质问——宴州一个繁华“小江南”的称号,能使知府易见安得到接驾长公主这样的大机遇和大功劳,可梓州的一桩私钱案,就确能代表梓州官吏无用通判无能吗?梓州的通判就合该没有活路可走吗?!
***
两个时辰后的杏花楼空无一人,楼前的残雪已彻底化作泥水。
书记官蹲在地上,在泥水里寻找车辙的痕迹。
他必须要找到杏花楼里的那个人。
他不能去找赵元竹,所以他只能来杏花楼找那个赵元竹现在的亲信。楼里人不知去向,这让赵柯很焦急,虽然他已在这两个时辰里解决了很多的麻烦,做了很多事。
两个时辰,真的可以做很多事,而且是足够使很多人头顶的天塌下来的大事。
赵柯去了刘春良那里,刘春良的天便塌了。
刘春良在整件事情中其实牵涉最小,但赵柯的到来让他吓破了胆。拿钱买来的和官身之人的交情不牢靠,除去和涉事的其他几人的那点见不得光的勾连,他再有钱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一个见了赵柯都得恭恭敬敬赔上笑的人。
赵柯告诉刘春良大事不好,告诉他有人要翻湘云楼的旧案,翻案翻给易见安本就已经是个大麻烦,更何况这案子现在可能更有机会直达天听。赵柯越说刘春良赔着的笑却越厉害,刘春良心里其实在怕,可他面子上还得笑,他怕他的天在天家的人找到他之前就先塌在了赵柯这里。
到了当下的形势,想要保住自己的一片天最好的方法绝对不是阻止别人去查案,此时谁去阻止谁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要自保,最好的方法就是掩盖真相,而掩盖真相的办法可以是灭口或者找替罪羊,当然更好的是可以将这两个办法合二为一。
赵柯此来要灭了他的口,再把他当成替罪羊交出去。刘春良想到这可能发生的事,两股战战却还得对赵柯示好。
他在求赵柯别杀他。
他说早在此前杏花楼大宴周怀忠把传闻矛头指向赵元竹起,他们就已意识到事情不对,提前做了准备。他把他的妻小都送出了城,他也把这些年所有贿赂的证据都处理了干净,他更会闭紧了嘴什么都不说,他只求赵柯不要灭自己的口。
赵柯,到底不是赵元竹。
他还没有狠绝到想解决麻烦就要杀人的地步。
他没有杀刘春良,他让刘春良跑,跑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宴州。但他也威胁刘春良,如果流亡途中他胆敢把他自己的孩子当累赘抛掉,那他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赵柯说他不想这世上再多一个没有父母的野孩子。
……
——他是个没有父母的野孩子。
长风阁的这句话一直在澹台傲耳边回荡。
两个时辰前,他去了杜门赌坊,赌赢了赌坊所有的人,包括赌坊里和气的胖掌柜,那个长风阁在宴州一坊的坊主阎十二。
阎十二输筹,认赌服输告诉了澹台傲想要问的,凌幼清的消息。
他说,九年前皇家别院遭叛军作乱,阿伊苏族乌伯齐为首的人跟着分到了一杯大羹。皇家要脸面,把那晚之事全部压下。凌匿伏诛的事被压下,凌引为了救驾不惜让清霜剑彻底在世上消失,这样的事……也跟着被压下。
“皇室中人在乎的永远只有自己的地位和脸面。”
阎十二仗着长风阁的地位,顶着一张和气的团团脸对着大褚的权力之巅大肆妄言,说天家在意的只有手下人有没有把危局解开,才不会在意为解危局而亡的到底是哪个人。
“更何况清霜剑那夜所有的牺牲,所有的力挽狂澜都毁在了凌匿…哦也就是凌幼清那个没人要的野孩子身上。”阎十二咂摸咂摸嘴又补充一句,“也就那个凌……,他现在叫什么……哦,凌风雪,就凌风雪凌公子现在还肯在意凌匿的事情。他也不多想想他自己,他为了救驾服了九幽草把自己折腾了整整九年,这事情现今谁还会在意。”
阎十二喟叹完毕,看澹台傲,他觉得这个不历世事的小公子会跟他说谢谢,因为他给了他本不应该给的答案,还顺便教会了他一些江湖庙堂的道理。
可他的想法是错的。这一次,在江湖大宗中被教导的一向明理知礼的澹台傲没有跟他说谢谢。
澹台傲盯着阎十二团团脸上吊着大眼袋的精明眼睛,用一种极郑重极真切的语气对他说,我在意。
朗月一直天边,无言望着走出杜门赌坊那意兴阑珊的少年背影。月亮一直在他身后,跟随着他的脚步,温柔地替他照亮前路。
路的前方是宴州官府,澹台傲决定要去那儿。
他已经问到了他问题的所有答案,现在,他要到那官府的囹圄之中,找他的“在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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