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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工作室的整洁,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近人情的秩序感。每一样东西都待在它该在的位置,没有随意堆叠的书籍,没有散落的照片小样,甚至连画笔都按型号排列在笔筒里。林墨每次推门进来,都会产生一种走进样板间的错觉,冰冷,缺乏生气。
陈迟大部分时间都坐在电脑前,处理那些商业设计的订单。他效率很高,线条精准,配色冷静,客户挑不出任何毛病。但他自己知道,这些作品没有灵魂,只是技术的堆砌。他像一个被抽走了核心程序的精密机器,执行着指令,却无法再产生任何属于自己的、带有温度的表达。
他不再去暗房。那扇门始终紧闭,像一座被封印的坟墓,埋葬着那个曾经对光影充满狂热、会为了一张完美照片兴奋得像个孩子般的自己。
偶尔,在深夜无法入睡时,他会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零星驶过的车辆,车灯划破黑暗,留下转瞬即逝的光痕。他会想起很久以前,他也曾这样站在窗边,不过那时怀里揣着的,是即将与江屿见面的、隐秘的雀跃和紧张。
而今,那种心情已经变得遥远而陌生,像上辈子的事情。
心脏还是会痛,但那痛楚不再尖锐,而是变成了一种绵长的、弥漫性的钝痛,像某种慢性疾病,深入骨髓,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与他共存。
老宅里,江屿的准备工作进行得沉默而彻底。
他联系了中介,将这栋承载了他太多灰暗记忆的老宅挂牌出租。他没有售卖,或许是内心深处还残留着一丝对“家”这个概念的、扭曲的眷恋,又或许只是不想处理更复杂的手续。出租,是一种更干脆的、物理上的割裂。
他预约的搬家公司,时间就定在父亲出狱后的第二天。他不想与父亲在这栋房子里有更多的共处时间,哪怕一分钟都觉得窒息。
他的行李简单到近乎寒酸。几套必要的衣物,一些专业书籍和工具,一个装着他所有重要证件和财务文件的文件夹,以及那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沉甸甸的《无名的裘德》。
他坐在书房的地板上,最后一次打开那个油布包裹。书本散发着陈旧纸张和油布混合的、略带霉味的气息。他没有翻开,只是用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磨损的封面,仿佛能从中汲取最后一点虚幻的勇气。
里面夹着的,不仅仅是那张素描、那颗糖纸、那个笑脸和那张暗房照片。还有一张,是高三毕业时,全班的大合照。照片上,他站在人群的边缘,表情是一贯的疏离,而陈迟就站在他不远处,隔着几个人,正侧头和旁边的同学说着什么,笑得没心没肺,阳光洒了他满身。
那是他们之间,最近的距离,也是最远的距离。
他当时偷偷洗了这张只有陈迟局部的小照片,小心翼翼地剪下来,也藏进了这本书里。这是他最大胆的一次“窃取”,窃取了一份不属于他的、过于灿烂的阳光。
如今,这些被他视若珍宝的“窃取物”,都变成了压垮他的巨石。每一件,都在提醒着他,他曾经拥有过怎样美好的瞬间,又是如何亲手将它们一一葬送。
他重新将油布包好,动作缓慢而郑重,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葬礼。然后,他将它放进行李箱,拉上拉链,隔绝了所有与过去有关的、甜蜜又痛苦的气息。
做完这一切,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仿佛连那点支撑着他走过七年漂泊的、隐秘的念想,也被他自己亲手斩断了。
他现在,是真的一无所有了。
海城迎来了一次短暂的寒潮,温度骤降,北风呼啸。陈迟坐在工作室里,能听到窗外风声如同呜咽。他无意识地打开了一个许久未动的硬盘文件夹,里面是他早期的一些摄影习作,杂乱无章。
他漫无目的地滚动着鼠标,目光扫过一张张或青涩或失败的作品。然后,他的动作停住了。
那是一张极其模糊、几乎可以算是废片的照片。看环境,是在一个喧闹的KTV包厢,灯光昏暗,人影晃动。照片的焦点意外地对准了角落的沙发。沙发上,江屿安静地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剥了一半的橘子,眼神放空地看着前方喧闹的人群,侧脸在迷离的灯光下,有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惊人的孤独和脆弱。
陈迟完全不记得自己拍过这张照片。大概是当时玩闹时,不小心按到了快门。
他怔怔地看着这张模糊的、被遗忘的照片。照片里的江屿,像是被隔绝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里,外面的喧嚣与他无关,他独自沉浸在一个无人能触及的、灰暗的世界里。
那一刻,陈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原来,那么早,那么早的时候,江屿就已经是那样孤独了。
而他,却从未真正地、成功地走进过那个世界。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追逐得不够用力,是他表现得不够好。直到此刻,看到这张被时光尘封的废片,他才恍然意识到,江屿内心的堡垒,从一开始就修筑得那样高大、那样坚固,坚固到或许连他自己,都无法轻易走出来。
一种巨大的、混合着心疼、无奈和深重悲哀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为自己这迟来的“理解”,感到无比的心酸和讽刺。
他关掉了文件夹,将那张模糊的照片,连同那个孤独的身影,再次锁回了冰冷的数字深渊。
理解,并不能让时光倒流,也不能改变任何既定的结局。
它只是让这份失去,变得更加沉重,更加……无可奈何。
寒潮过去,天气并未回暖,只是维持着一种僵持的、干冷的平静。
陈迟接了一个需要短期出差的工作,去邻市为一个新开的艺术空间拍摄宣传照。他没有告诉林墨具体归期,只是简单收拾了行李,在一个清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海城。
林墨发现他离开后,打来电话,语气担忧。
“只是工作,几天就回。”陈迟在电话里说,声音平静无波,“不用担心我。”
他需要离开一下。不是逃避,而是需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重新学习如何呼吸,如何与这片植入骨髓的荒芜共存。
而江屿,则在自己的“战场”上,等待着最后的钟声敲响。父亲出狱的日子近在眼前,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清理了老宅里所有属于他个人的痕迹,让这里看起来更像一个即将迎接新主人的、空荡的壳子。
两个灵魂,一个选择了暂时的远行,一个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他们在各自的轨道上,继续着这场漫长而寂静的、名为“分离”的仪式。
冬天,似乎真的打算永远停留在这座城市了。
**(第三十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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