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指令

　　刺耳的殖民地警报声与工作站门外急促的拍打、索伦森气急败坏的呼喊，都像是从遥远的水下传来，模糊而不真切。莱娜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紧紧抱着怀中失去意识的夏树，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臂弯里这具脆弱躯体的微弱生命体征上。

　　脉搏还在跳动，呼吸虽然浅促，但并未停止。皮肤表面那些不稳定的能量逸散现象已经消失，体温正在缓慢回升到克隆体的正常范围。除了脸色过于苍白和昏迷不醒之外，她看起来……只是睡着了。

　　但莱娜知道，绝不是“只是睡着了”那么简单。

　　工作站内一片狼藉。多块控制屏漆黑一片，边缘闪烁着不祥的电火花；空气中弥漫着设备过载烧焦的刺鼻气味混合着残留的臭氧味；地面散落着被震落的工具和数据板。这一切都昭示着刚才那场发生在意识层面、却波及物理现实的战争有多么激烈。

　　“莱娜首席！开门！立刻报告情况！”索伦森的声音透过厚重的合金门板，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工作站的异常能量爆发已经触发了殖民地最高级别的安全警报。

　　莱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巨大的情感冲击中抽离出一丝理智。她轻轻将夏树平放在地板上，脱下自己的研究员袍垫在她头下，然后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制服，脸上恢复了惯常的、近乎冷酷的平静。只是指尖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她走到门边，解锁，滑开门。

　　门外，索伦森主管带着四名全副武装的殖民地守卫，脸色铁青。他的目光迅速扫过一片狼藉的工作站内部，最后定格在地上昏迷的夏树身上，瞳孔猛地收缩。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索伦森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和惊疑，“能量读数爆表！系统报告这里发生了剧烈能量冲突！还有她——”他指向夏树，“七十四号怎么了？！”

　　“一次实验性神经交互测试出现了未预料的强烈排异反应。”莱娜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技术报告，“七十四号的神经系统对特定频率的能量脉冲产生了过度应激，导致了短暂的意识丧失和能量失控。目前生命体征已稳定，但需要进一步观察。”

　　她刻意模糊了“排异反应”的对象，将责任推给了“实验”本身。这是目前最能保护夏树，也是最能暂时稳住局面的说法。

　　“排异反应？能量失控？”索伦森显然不信，他锐利的目光盯着莱娜，“什么样的‘测试’能造成这种程度的破坏？！莱娜首席，我希望你清楚现在的局势！地球方面……”

　　“我很清楚局势，主管。”莱娜打断他，冰蓝色的眼眸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视线，“正因为清楚，我才必须进行一些……高风险的尝试。七十四号是目前我们理解母晶现象的唯一窗口。常规方法已经无法取得进展。这次‘意外’，虽然造成了设备损失，但也可能为我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关于其意识结构与外部能量场相互作用的数据。”

　　她的话语带着技术官的冷静和不容置疑的逻辑，将一场惊心动魄的灵魂争夺战，轻描淡写地包装成了一次有价值的失败的科研冒险。

　　索伦森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话语中的真实性。莱娜的表情无懈可击，只有眼底深处那一抹难以完全掩盖的疲惫和紧绷。

　　“……我需要详细的报告，莱娜首席。”最终，索伦森似乎暂时接受了这个解释，或者说，他意识到在最终结果出来前，追究细节并无意义，尤其是在地球方面压力巨大的当下。“立刻！另外，七十四号必须转移到最高级别的医疗监护室，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监控！在确定她状态稳定且没有其他风险之前，‘回响’项目暂停所有实体实验！”

　　他下达了命令，守卫们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用担架抬起了昏迷的夏树。

　　莱娜看着夏树被抬走，心中如同被剜去一块。但她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安排。在医疗中心的严密监控下，至少“它”短时间内很难再对夏树做什么，也能为她争取到一些时间来思考下一步对策。

　　“报告我会尽快提交。”莱娜对索伦森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工作站，“这里也需要时间恢复。”

　　索伦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带着守卫和夏树离开。

　　工作站的门再次合拢，将莱娜独自留在废墟之中。

　　她没有立刻去整理残局，而是无力地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直到此刻，当外人离去，警报声停歇，巨大的后怕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才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差一点就永远失去了夏树。不是失去一个克隆体，而是失去了那个挣扎着想要回到她身边的、独一无二的灵魂。

　　她抬起手，看着掌心那枚依旧带着她体温的叶片胸针。是它，在最后关头爆发出那股奇异的白色光芒，中断了“它”的抹杀程序。那光芒……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能对抗母晶的意志？

　　她仔细端详着胸针，它看起来和之前没有任何不同，仿佛刚才那炽烈如微型太阳的光芒只是她的幻觉。但她掌心那隐隐的、被能量灼伤的刺痛感，以及工作站内残留的狼藉，都证明那不是幻觉。

　　这枚由初代夏树赠送、由七十四号修复的胸针，似乎蕴含着某种连她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秘密。

　　就在这时，她的个人终端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提示音——是来自医疗中心的加密信息。

　　她立刻点开。

　　信息是夏树的最新生理数据报告。生命体征平稳，脑波活动处于深度睡眠模式，但……在报告的最下方，有一行用极小字体标注的、几乎被忽略的备注：

　　【对象潜意识层面检测到持续存在的、非典型的低强度神经信号活动，模式无法识别，与已知克隆体生理模型不符。疑似深度创伤后应激或未知神经编码残留。建议持续观察。】

　　非典型的神经信号活动！无法识别的模式！

　　莱娜的心脏猛地一跳！

　　这不是深度睡眠的脑波！这更像是……被强行压制、但仍在顽强存在的意识活动！是七十四号！她还在！她没有在刚才的抹杀中被彻底清除！她只是被再次“封锁”了，但她的“存在”本身，如同顽固的礁石，依旧在意识的深海下，对抗着试图淹没她的浪潮！

　　希望，如同黑暗中重新点燃的火种，虽然微弱，却瞬间驱散了莱娜心中的部分阴霾。

　　她立刻回复医疗中心，强调了对这“非典型神经信号”进行二十四小时重点监测的重要性，并以其可能与母晶研究突破相关为由，要求所有原始数据直接发送到她的私人终端。

　　做完这一切，她才开始着手处理工作站的残局。她需要清理痕迹，修复系统，编撰那份给索伦森的、半真半假的“实验事故报告”。同时，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分析着当前的局面。

　　夏树还“活着”，但意识被深度封锁。
　　“它”的抹杀行动被胸针的神秘力量暂时阻止，但绝不会善罢甘休。
　　地球危机迫在眉睫，索伦森和地球方面的耐心即将耗尽。
　　而她自己，刚刚进行了一场危险的赌博，虽然暂时保住了夏树，但也引起了索伦森的更深怀疑。

　　她必须尽快找到下一步的行动方向。被动防守只会坐以待毙。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枚胸针上。关键，似乎就在这枚小小的金属叶片上。它为何能对抗母晶？初代夏树制作它时，是否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东西？七十四号修复它时，又是否无意中激活了什么？

　　她调出了殖民地所有关于初代夏树月球勘探任务的档案，尤其是关于那块被用来制作胸针的散热片来源的记录。同时，她也开始回溯七十四号修复胸针那段时间的所有行为数据和环境记录。

　　她有一种预感，解开胸针秘密的钥匙，就隐藏在这些过去的碎片之中。

　　而就在莱娜埋首于数据海洋，试图寻找线索的同时，在遥远的地球， “秩序场”的侵蚀正在加速。

　　“奥林匹斯”基地依旧失联，仿佛被从现实世界中彻底抹去。而由其引发的规则异变，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滴，扩散的速度超出了所有最悲观的预测。

　　影响不再局限于物理过程和生物反应。社会结构开始出现诡异的“僵化”。官僚系统的效率变得“极高”，但这种高效是建立在完全摒弃灵活性、创造性和任何人性化考量的基础上，一切决策都如同冰冷的数学公式。新闻报道变得千篇一律，用词精准却毫无生气，仿佛由同一个模板生成。艺术创作近乎绝迹，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结构完美、却毫无灵魂的复制品。

　　更令人不安的是，人们开始自发地、大规模地“规范化”自己的行为。穿着、言谈、甚至思维方式，都趋向于一种可怕的统一。差异被视为“低效”和“不稳定”，正在被系统性地排斥和消除。

　　没有战争，没有暴力，但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名为“绝对秩序”的寂静，正在地球上蔓延。人类文明，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走向功能的巅峰与灵魂的终结。

　　殖民地的宁静，与地球的死寂，形成了宇宙尺度下最残酷的讽刺。

　　莱娜对此并非一无所知。通过断断续续的加密信息流，她能看到那正在发生的、缓慢的文明窒息。这更加坚定了她的决心。唤醒夏树，不仅仅是为了私情，更是为了寻找可能存在的、对抗这种“秩序”侵蚀的方法。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医疗中心里，夏树在深度昏迷中，进行着一场外人无法感知的、关乎存在本身的无声战争。

　　工作站内，莱娜在数据的迷宫中，搜寻着那把可能打开囚笼的钥匙。

　　而母晶网络，在短暂的受挫后，其冰冷的意志，或许正在调整策略，酝酿着下一次、更加难以防范的进攻。

　　风暴眼中的短暂平静，往往预示着更猛烈的雷霆。莱娜知道，留给她的时间，真的不多了。她必须在那之前，找到答案，找到那条通往希望的荆棘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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