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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奈何花落去
夜色如墨,深宫寂寂。
淑妃病得糊涂,偶尔在梦中会吐露些惊心动魄的秘密,红苕不敢假手于人,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照顾淑妃。
终究是血肉之躯,多日来的苦熬让红苕倚靠在淑妃床边,不知不觉睡熟了。
床上忽地传来一阵“嗬嗬”的闷响——淑妃连咳嗽的力气都耗尽了,这是瘀血堵住了喉咙。
红苕惊醒,忙将淑妃扶起,端过一旁的银质痰盂凑过去,淑妃几大口血咳呛出来,这才缓过些许气来。
“娘娘又汗湿了衣裳,奴婢让绿浓再取一套干净的来……”
淑妃眼眶深陷,面色蜡黄,短短时日,那丰腴窈窕的身段已然瘦成了一把骨头架子,她轻轻摇头,气若游丝,“不必了。”
“本宫……大限到了……我……能感觉到……”淑妃苍凉一笑,“我……半边身子已经……没知觉了……”
“萋萋小姐!”红苕泪如雨下,生死面前,若有愁怨也都烟消云散,她努力唤醒淑妃的求生意志,“小姐您如今已是四夫人之一……赵王,还有赵王,您的孩子绪儿如今已长大成人……还有您最疼爱的小孙女荣宝,如今才两岁啊,您不等她长大成人,为她送嫁添妆了吗?”
“芳草萋萋鹦鹉洲……若我只是萋萋……该有多好……”
红苕抹干眼泪,强自镇定,“奴婢这就去找赵王,殿下若知娘娘病体沉重至此,定会即刻入宫……”
“红苕!”淑妃用尽全身力气抓住她的手腕,“没用的……”
“娘娘!您都……他作为您的亲子,不该来床前尽孝吗?天家难道连这点人伦常情都不顾了?”
红苕好一会儿没听到淑妃的回应,她颤抖着伸手去探淑妃的鼻息——微弱,但尚存。
“红苕……”淑妃声音轻的像叹息,红苕凑近去听,“小红儿……出去……”
“小姐……”红苕泣不成声,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无论如何,小红儿陪小姐走过半辈子了,让小红儿……送小姐最后一程吧。”
淑妃极轻地摇头。红苕明白她不愿让人看见最后的狼狈,只得强忍泪水,仔细为她整理好仪容。
退后三步,郑重叩首,轻轻合上门扉。
一滴浊泪滑过淑妃枯瘦的面颊,没入锦枕。她唇角带着释然的笑意,永远闭上了眼睛。
半柱香后,绿浓踉跄着奔出内殿,带着哭腔尖声叫道,“不好了!淑妃娘娘……娘娘薨了!”
延禧宫瞬间乱作一团。
趁着宫人慌乱、太医未至的间隙,红苕借着夜色的掩护,如同鬼魅般闪出延禧宫,沿着早已规划好的路径,向宫外潜去。她身手矫健,对宫廷禁苑的巡逻规律了如指掌,显然并非一日之功。
然而,就在她即将抵达与宫外接应之人约定的暗门时,几道黑影如夜枭般无声无息地落下,堵死了她所有去路。那些人穿着普通内侍服饰,动作却狠辣利落,带着东厂番子特有的阴冷气息。
红苕心知不妙,袖中滑出匕首,欲做困兽之斗,可对方人数众多,配合默契,不过几个回合,她便被一掌劈在后颈,软软倒地。那枚尚未来得及送出的舟形玉佩,从她怀中滑落,被一只沾着血迹的手拾起。
……
翌日清晨,东厂掌印太监曹斌将两枚舟形玉佩呈至崇德帝御案前。
“陛下,昨夜延禧宫淑妃娘娘薨了。其贴身宫女红苕潜逃出宫,已被东厂的人擒获。”
崇德帝的目光沉沉落下,凝在那两枚玉佩上,半晌无言。他缓缓拉开御案一处不起眼的暗格,格内赫然陈列着数枚形制相仿的舟形玉佩。
他随手拈出一枚,将其与新的两枚并排置于御案之上。三枚玉佩工艺如出一辙,瞧着也是从同一块玉料上取的,此刻如同失散多年的同胞兄弟,沾了主人的血后,重逢于九五至尊的案头。
帝王凝视片刻,倏然抬手,将三枚玉佩尽数扫回暗格之中,“啪”地一声合上机关。
“野火烧不尽。”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
曹斌立刻将头垂得更低,屏住呼吸,不敢接话。
“传朕旨意,”崇德帝恢复了惯常四平八稳的语气,仿佛方才的波动从未发生,“淑妃田氏,按制下葬,一切从简,不必铺张。”
“田家,瞿阳田氏,累世承恩,不思报效,反德行有亏,触怒天威。主家祭祖当日,其祖庙无故坍塌,全族上下,男女老幼,奴仆亲随,尽数压毙其中。”
崇德帝一言定生死荣辱,“此乃,天意。”
“至于红苕,”被至高无上的帝王记住,未必是幸运,“在她交代完所有事之后,便让她自愿殉主,求个忠仆的体面,随淑妃而去吧。”
他顿了顿,又道,“母妃逝世……让赵王回来吧。”
……
灵堂内,白幡低垂。
“天可怜见的,从发病到去世不过一个月光景,淑妃妹妹啊——”德妃哭哭啼啼地抹着眼泪,自己哭还不够,偏要指责一旁的贤妃,“再怎么有旧怨,人都死了,你怎么这般冷血!”
贤妃可不惯着她,“德妃娘娘若想为自己的家族哭一场,没人会说什么,不必借着淑妃的由头。”
德妃乃是齐王生母钱氏。许是钱家料到当今圣上谋算至深,寻常手段难以算计,不如别开生面送个天真烂漫的女儿入宫。
果然,德妃这般明显不大聪明的性子,竟真在宫中安然活到今日,这些年来也是光长年纪没长脑子。
德妃被说中心事,略显心虚,但想到昨夜崇德帝特意到她宫中所说的安抚之言,立刻又有了底气,嚷嚷开来,“陛下亲口说了,看在本宫与齐王的面上,保下了我父兄子侄的性命,只贬为庶民便罢。其他人可都掉了脑袋!”
想了想,德妃又虚张声势地添上一句,“陛下待本宫终究是不同的!”
贤妃闻言,表情顿时一言难尽。倒是她的不是了,本就不该与这人多费口舌。
若非人在灵前,四周的宫女和低位嫔妃怕是真要忍俊不禁。
看来齐王那堪堪可用的脑子,已是他父亲出了大力的结果。
德妃、贤妃与淑妃品级相同,甚至位次还略高些,本不必强制为淑妃哭灵。今日前来,不过是全个场面上的礼数。
贤妃接过宫女递来的香,看似平常地上了三炷香,却暗暗将其中一炷掐短了一截。
香火明灭间,贤妃低垂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厉寒光。这深宫之中的恩怨,从来不会随着任何人的逝去而轻易了结。
那些旧账,每一笔她都记着呢。
……
“德妃向来如此,不必与她计较。”
皇后今日心情颇佳,提笔蘸墨,腕底生风,“春和景明”四个大字跃然纸上,气韵生动。
贴身女官盈袖含笑赞道,“娘娘的笔力愈发沉静从容了。”
“不过是见淑妃走得突然,心有所感罢了。”皇后端详着墨迹,语气悠然,“好好一个人,前两个月尚在御花园赏菊,怎的一场风寒便夺了性命?连句遗言都未曾留下,真是……可惜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笔尖微顿,“红苕确实随淑妃去了?”
“千真万确。”盈袖垂首应道,“悬梁自尽,奴婢亲自验看过,确是红苕无疑。”
“倒是个忠仆。”皇后搁下笔,指尖轻抚过宣纸边缘,“主仆缘分至此,黄泉路上相伴,也算全了这段情分。”
盈袖唇角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斯人已逝,纵有再多隐秘往事,也都随之烟消云散了。”
“是啊。”皇后意味深长地轻叹,“红苕去的,正是时候。”
……
“磨蹭什么?还不快呈上来。”崇德帝语气中已透出不耐。
曹斌攥着那份从红苕口中撬出的证词,硬着头皮奉上,心中暗叫不妙。
崇德帝接过供词,起初只是面无表情地浏览,可越看脸色越是阴沉。当他读到某处时,瞳孔骤然收缩,猛地将供词揉作一团,狠狠掷在地上!
“放肆!”
崇德帝罕见动了大怒,曹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良久,曹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那暗中给红苕行方便的黑衣人,还要继续追查吗?”
崇德帝闻言,竟是冷笑出声,“查?还需要查吗?”他目光如刀,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这后宫之中,能有这般手眼通天的本事,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曹斌死死低着头,不敢接话。他心知肚明——当年明懿皇后在前朝推行新政,无暇他顾,这后宫权柄,可不就落在了当时的贵妃、如今的皇后手中?
“有时候想想,”崇德帝忽然长叹一声,语气中透着说不尽的疲惫,“若是这后宫人人都像德妃那般,或许反倒清净。”
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袍,“摆驾,去贤妃那儿。”
曹斌心下明了,陛下这是又要去怀念明懿皇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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