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罚跪
南星剑派已出事一月有余,虽着意压下噩耗,终究是纸包不住火。酆恩序一行人至嵰州城时,大街小巷、贩夫走卒,无一不在议论此事,传得神乎其神。因着南星剑派声名远扬,除却寥寥几个猜测他们灭于宿仇的之外,多有人说是他们凿山作阁,惹怒神鬼受了天罚,或是遭精怪蛊惑入了邪自取灭亡。嵰州城各武学流派对嵰城山执徒礼,素有名望的几处武馆、镖局掌门带着麾下徒弟将尸身收敛了,停棺南星剑派演武场。他们见了那惨烈景象,有心破除流言,却无人相信。
若南星剑派真是灭于仇家之手,全门派上下,弟子、门客、杂役近千人口,要有多少人才能全将他们杀灭?想来也要千人之众吧?真有这样多的人上了山,城中又怎会不曾发觉。因此分明的真相,反倒被唾弃着抛弃一旁。
在城中行走时,钺听到街边摊贩煞有介事地对买者说:肯定是精怪作祟!嵰城山上有个得道的老虎精,有两个人高,三个人长呢,本地人都知道……什么?你说你就是城中人,不曾听过?那你未免太孤陋寡闻!我幼时登山,还亲眼见过哩!
钺拽紧手中的缰绳,悄悄侧过头去看酆恩序的神色。
酆恩序心知如今流言传成这般模样,少不得有其他几家在其中出力。相比起人力难以抗衡的山精野怪,没有谁愿意自破金身,去宣扬一个能将武学宗师世家一夜灭门的神秘势力。
可不传、不听、不言、不看,欢喜宗便不存在么?
逸阳城、天罗宫、万象宫、清虚宫、天工派等都陆续有人到了。影四传信时说,几家约好了今日一同上山。天罗宫秦老宫主常年闭关,来的是宫中一位长老,秦南箫一入城就告辞离开,与宫中人马汇合。
酆恩序刚进下榻宅院见过影四,尚未说上几句,便听侍人回报,说有人登门拜访。
酆恩序独行往嵰州的消息,城中秘而不宣。本是因着剑派灭门一事牵扯颇多,恐树大招风,掩盖线索,且忧虑欢喜宗途中动手,故而简装出行。原定脚程本该比影四先至,结果路上遇着诚儿那事,耽搁数日,反而到得更晚。
自虚危城车马至嵰州城以来,众家纷纷上门拜访、打探消息,不过被影四一一应酬了去。酆恩序始终未曾露面,各家虽仍盯住不放,却渐渐不再派人前来。因而酆恩序刚至,后脚便来了客人,众人都十分警惕,直到门上侍人说,是清虚宫来访。
来人仙风道骨,长眉鹤发,踏进堂屋里来,酆恩序起身相迎,钺才发现,竟然是清虚宫宫主灵机道人亲至。
灵机道人是这十年来为数不多仍与虚危城联系密切的宗师,盖因酆恩序年幼时中的那味臣药玄奇无常,寻常医药无可解,而合阴阳秘术一脉,又是玄之又玄,只有清虚宫法门能勉强应对。他常年云游在外,也是曾应下酆清州之托,在为酆恩序寻解术之法。
然而钺不曾知晓的是,幼鱼事发之后,他尚在刑房受苦时,灵机道人就往虚危城中去过一次。虽幼鱼身死术消,仍让灵机道人抓住一道灵犀。可他随后与酆恩序手谈一场,结果却是一盘无解死局。
酆恩序中药之事,以往是城中的禁忌,上下仅有影一知道,钺虽因着旧缘,心中也清楚,但不敢表露,只好装作不知,每每灵机道人来,都会回避。可如今欢喜宗已然知晓酆恩序身中臣药,府里的几位先生,或多或少也知道了,钺犹豫片刻,酆恩序已请灵机道人坐下,见他还在身侧,有些意外,开口让他出去,说话间食、中二指微微一屈,虽极隐秘,钺仍看得清楚,是被他惹了不虞,叫他寻个僻静地方自己跪着去。
钺心中失落,外出将门阖上,庭院中海棠还未走远,见了他,折返走上前来,似是寻他有事。钺示意她噤声,将人领出了院落,才点头让她说话。
海棠问:“那颗人头,你会送去名宿盟换功勋么?”她迎着钺那张空空面具说,“人头假如送到名宿盟,他的出身会被盘剥干净。常不慕做了很多错事,可阿倾是无辜的,我担心会牵扯到阿倾,让那劳什子欢喜宗再找上他。”
钺暗想:假若真是常不慕人头,主人是必然要在嵰城山上拿他做祭的。送到名宿盟了结?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见他摇头,海棠也稍放下了心。这一路她跟过来,秦南箫同她说了不少事,她也没想到阿倾竟还有这么个作恶多端的兄弟。她庇护何伯和诚儿时义愤填膺,原来追杀他们的就是阿倾的弟弟,临了到头,做兄长的还要受他拖累,实在是不幸。
昨夜她同阿倾夜话,问常不慕将他抓回去后,有没有报复他。阿倾沮丧地倚在她肩头,似是心伤太过,不愿开口,良久才浓浓地嗯了一声。但海棠若要再问,他就不答了。
海棠想来,若不是失望太重、折磨太过,阿倾怎会提都不愿意对她提,只借口说是家里将他绑了回去,强要他娶亲?
她问明白,冲钺一抱拳,说:“大恩不言谢,此番恩情,海棠记下了。”便自离去。
钺目送海棠离开,见她如此潇洒,心内更是惆怅。在院内转了一圈,寻了屋后檐下一块无人路过的僻静之地,撩起衣摆长身跪立。酆恩序与灵机道人在屋中谈话,不过一墙之隔,只要钺想听,就能如同身在现场一般听得清清楚楚,但是酆恩序不欲他听,他就静心自守,老实跪着,将耳朵紧紧闭住。
地上青砖凹凸不平,廊下挂着几个鸟笼,笼中羽毛鲜艳的小雀啁啾叫着,翻上翻下,抓住藤编框架,侧身盯他,似好奇这生人为何跪在此处。又各自舒服理顺羽毛,叽叽喳喳闹开。
钺想要放空思绪,可终究还是忍不住想,事到如今,主人为何仍如此隐秘?若让他们知晓一二,不是可以更好护卫吗?哪怕不信他,怎么就连影六也不信呢?
灵机道人稍坐片刻,很快便告辞离开,酆恩序送客归来,钺已跪到前院,他从钺身侧走过,好似没见着这么个活生生的男人。
如此明晃晃的无视,钺脏腑一阵绞痛,面具后的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主人背影。
酆恩序开门站在槛后,动作一顿,终是回头看了眼院中仍跪得挺直的身影。
钺立刻心领神会,纵酆恩序兀自转身进屋,那敞开的屋门却对他放了行。他立刻忙不迭自院中爬过台阶门槛,一路进房,跪到了主人脚下。
酆恩序伸手将钺的面具摘下,玉露生肌膏用着,额上伤口收得干净,几日前扇出的红肿也消了大半,再次显出这张脸的清秀。他捏住钺脸颊两侧的软肉,摆弄着左右看过,确认面上几乎好全了,松开手一掌扇下。没了布料的阻隔,刺耳皮肉声响彻一室。钺被打得歪了脑袋,又回正垂首跪好,等待主人训话。
实则脸上仅仅只是消肿了而已,若触碰上,仍旧是疼的,这一掌简直像将脸颊压在一处拍实了,半张脸都泛着钝痛。
自走进嵰州城,见到百姓风貌以来,酆恩序胸中就有一股躁郁难以排解,若在从前,他起心动念,必要自行压制排解,可偏偏是钺恰好撞了上来。
酆恩序掐住他两侧颌角,将他脑袋抬起,拇指摁在发烫的皮肉上,道:“以往在城里,我与灵机前辈说话时,身旁就从不留人。你欲留在房中,是想探听什么消息?”
钺浑身一颤,胆怯地看向他,目露哀求,作口型道:属下不敢……
属下?酆恩序冷笑,“在我面前,只有影卫能自称属下,你是什么东西?”
钺意识到确有不妥,立刻改了自称,无力道:奴并非想探听主人消息。
酆恩序一双眸子冷若寒星,神色并不信他,说:“我中过欢喜宗的臣药,如今在城中不算秘密,你也知道了。灵机前辈与我见面,向来只说这一件事。你留着不走,是觉得自己不够碍眼,还是想听他仔细说说我中药的来龙去脉?”
他知道以钺之能,只要想听,方圆一里内的风吹草动、鸟语人声都逃不过那双耳朵,可钺待着不走,却是个比私下探听更严重的罪过。他才罚过这人不分轻重、恃宠生骄,钺竟然就敢在自己与灵机道人谈话时不知避让,何等蠢笨。
“你对这事好奇,不记得你舌头是怎么丢的了?”酆恩序手指滑下,掐住他颌下软肉,略微施力,钺眼前即刻现了黑蒙。“莫非当日不曾将你罚死,你便忘了这事能要你的命?”
放在颈上的手逐渐收紧,酆恩序声音渐冷:“我尚且不曾问你那日究竟去了何处,你倒敢来听我的消息了。”
我不敢……钺睫毛颤了颤,立刻意识到酆恩序说的,就是出事前夜他的不告而别。虽然事后他将幼鱼传递的密信呈给主人,主人恼怒他擅离职守,却不再疑他通敌。那夜的去向,从始至终没人拷问过他,钺以为已然过去,直到酆恩序在这刻忽地提起,钺才知道,虽然主人不说,但他是在意的。
钺突地感到一阵难遏的惶恐,心想,主人不曾问,是否是在等着我主动开口向他解释?我因着要隐瞒过往,一直逃避此事。我瞒他一日,他对我的失望是否就更深一寸?直到今日,因着灵机道人的来访,他的不满才显露出来,露出日渐尖锐的一角,就这样将钺刺得流血受伤。
更令钺害怕的,是酆恩序言语之下透露的深意,他虽不疑钺通敌,但钺在他眼中,终究是一个有了秘密的人。无法完全将自己对主人坦露的刀剑,主人还敢用吗?还能放心地将性命后背全交给他守护吗?
他不敢挣扎,在逐渐深重的晕眩中,迟疑地眨眼,睫毛渐而湿润。他想,怎么不敢呢?主人动身来嵰州的时候,身旁不就只有自己一个人吗?他睡在主人卧榻之下,日夜贴身执役,难道就生疏吗?这究竟是……
钺手指无意识勾住酆恩序的衣袖,却又在触碰的瞬间倏然收回,喉咙里发出声低哑呜咽,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那只掐住他脖子的手突然收紧,将他跪立的上身提起,膝盖离地,钺无法着力,呼吸受制尚可忍耐,可脖子的血流遭掐住,脑中是真确地晕了起来。他小口喘气,迷蒙地注视他的主人,若是嘴里那条舌头还在,说不定这时也该犬似的吐了出来,以免碍着他呼吸。
酆恩序定定注视他,直到那两颗透亮眼瞳开始涣散,才松开手。钺踏实跪回地面上,头脸上的异样涨红缓缓减淡,他低声咳嗽两声,艰难地开口:奴知错……
酆恩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钺不敢抬头,是以看不见他眼中隐约的躁动。他指尖无意扣住木椅扶手,微凉的黄花梨木硌到手指,才又静下心来,将面具扣钺头上,声音冷淡:“退下吧,换身衣裳,半个时辰后随我上山。”
钺膝行后退两步,额头触地,起身退出屋去,步履由急至缓,走到一处游廊时,他看着廊下挂着的黄莺笼子,彻底站住不动。脑中翻来覆去想酆恩序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初时觉得痛苦,可再细想,却总不对劲。
主人发怒,是因认为他在知道灵机道人会说合阴阳秘术的前提下仍腆颜不走,可他不该知道这事。主人本该顶多认为他失了分寸,不知避让,而非如此笃定他要探听有关秘术和臣药的消息。
想清了这点,钺好似在不可捉摸的迷雾之中摸索到一条通向生门的红线,某个真相就在咫尺之遥,他知道它在那,可他绕着它转了几圈,却不敢迈出最后一步,反而又被绕进浓雾之中。
钺顿觉惊悚:难道主人早知我知他中药之事?
这念头仅是一闪而过,很快便被钺匆匆否认。他自嘲地想:我真是昏了头。入城以来,我根本无从知晓此事,就算是猜,谁又能猜到。但若说是因着小粟村的孽缘……他仅仅只是设想,却着实打了个寒战,依然坚信假如酆恩序真知道,必然早将他处决,不会留到如今。
他于是认定酆恩序随口一说。只暗中警醒自己。主人依然极为在意,这事上,他处理得再谨慎也不为过。
钺换了身衣裳,回酆恩序身边时,遇见了应酬完回来的影四。影四乙影出身,在营中传授伪装之术,是为数不多常抛头露面的影卫,偶也管钺出营后的行罚,远远地见了他,冲他作个口型,调侃道:新嫁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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