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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子
初夏时节,京都已经酷热难耐,今年开年就能没开个好兆头,连太阳也来凑热闹,早早就开始发力。
方敕和苏安联合刑部连夜重审,第二日早朝,庞奉与张丰等人新的口供便呈了上去。
文合帝这次看得仔细,几乎是一字不漏,字斟句酌。
久到有心虚者拾袖擦了几次鬓角的汗,他才放下供词,微微倾身:“如此说来,朕的儿子们都是清白的?”
方敕双手持笏板躬身道:“回陛下,他们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便攀供贵人,妄图获取一线生机,诸位皇子都是被人污蔑的。”
闻言,文合帝眼露嘲弄:“倒是不谋而合了,一人诬陷一位皇子,竟无重复,像是提前串通好了似的,如此齐心。”
无人敢言,大殿一时鸦雀无声。
文合帝眼风一扫,落在彭斯身上:“彭卿可有话要说?”
也不知为何,一早睁眼彭斯便觉心悸,尤其在失手滑落粥碗时达到巅峰,像是不详的预兆。
听到文合帝的话,他心慌意乱,这大殿里比他位高权重者比比皆是,文合帝却来问他,他强撑着没有发抖:“回陛下,此等奸佞,先是犯下重罪,后又攀扯众皇子,简直是居心叵测,罪不容诛!”
“爱卿所言甚是有理。”文合帝语气十分满意,彭斯却感到莫名心惊。
“你们呢?可还有要说的?”文合帝俯瞰众臣。
除了闻人青、苏安、萧泠、谢清河等几人附和,其余人均垂首不语。
见状,文合帝缓缓坐直,落在身侧的手重重一握,沉默少许,侧头看向花公公:“邹卿和章卿留在宫中与朕商议此事,连日以来废寝忘食殚精竭虑,眼下既然案子已经水落石出,便将二人请出告知,以免他们再忧心。”
花公公躬身应下,快步离开。
等待期间,文合帝一言不发,众臣跟着沉默。日头渐高,透窗而入,殿内明暗交替,有人站在光里,有人蛰伏阴暗。
邹阁清和章若谷到来时,脚步没有为这寂静停留片刻,直到行至最前沿,才站定,朝文合帝深深一礼。
文合帝眼神稍一示意,花公公捧着供词恭敬呈与二人。
这份供词不仅仅是承认几位皇子皆是受了冤屈,更是供出了几位新的同谋,若就按照上面所说结案,依附邹章两派的党羽,将折损近半。
文合帝垂眸,不动声色地将二人的表情锁在眼底:“两位爱卿可觉妥当?”
邹阁清一目三行,只在某处停了一瞬,而后面色不变:“此案乃经三司会审,臣自然无异议。”
章若谷还在捧着折子细看,着重在庞奉的口供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没有任何涉及他和邹阁清的言辞,他知道这是文合帝做出的退让,他若再扒着不放,便是不识抬举了。
他缓缓合上奏折,在这片刻之间已想好措辞:“皇上,私矿一案臣毫无疑问,只是上面提到前刑部侍郎李泓贪墨乃是错判,臣若没记错的话,此案是风恒主审,如果真是桩冤案,那风大人怕是……难堪大任啊。”
此言一出,殿中响起窃窃私语。
文合帝微微眯起眼睛,这老狐狸还是一如既往,自己被刮下一层皮,便要从对方身上撕下一块肉。
从古至今,太过刚直不阿的忠臣,最容易被当作出头鸟,早早命丧权力之争。
但如今的大奉,最缺的便是这样的人。
而风恒不站队,不随大流,正是文合帝看重的那类臣子。哪怕风涧和季君欣私下往来过密,文合帝都从未疑心过风恒。此前让方敕分他的权,以及此次因学子跪请御史台,斥其失职,让他入狱反省,都是对他的保护。
没成想,还是被章若谷逮到机会,从中作梗。
好在,他早有准备。
文合帝颔首:“章卿的顾虑亦是朕的担忧,因而这几日让方敕着重重查此案,方敕,你来说。”
方敕出列,躬身道,“经调查,风大人也是受奸人蒙蔽,而此人在私矿通敌案中也有插手。”他说着,回身遥遥指向彭斯,“便是彭侍郎。”
彭斯顿觉心惊肉跳,踉跄扑跪至中央,伏倒在地,口呼:“陛下,臣冤枉。”
“文合十一年,工部修缮皇帝宗庙,没想到第二年就有一处塌陷,李大人委以重任彻查此案,查到刑部有人与工部勾结,贪墨下拨的修缮银两数以千计,而当时彭侍郎任都官司郎中一职。”方敕说得缓慢,彭斯却觉深处急风骤雨中,方敕继续道,“彭侍郎知道,李大人一向秉公执法,私下贿赂定是行不通,索性使出下作手段,与工部那人串通好,伪造证据藏于李府,来了招移祸江东。”
彭斯死死盯着方敕,咬牙切齿:“方大人,事情已经过去四年,造谣不过一张嘴,证据呢?空口无凭,移祸江东的到底是谁?”
“彭侍郎莫不是觉得,无凭无据我就敢上奏陛下?”方敕冷眼看他,从袖中取出一叠泛黄的信件,“这是当年李大人收集的证据,藏于忠仆家中,上面清晰地记录了彭侍郎贿赂工部,贪墨银钱的往来勾当。”
彭斯忧惧交加,忍不住看向邹阁清,只得到他淡漠地一瞥。
只一个眼神,彭斯即刻瘫软在地,知道自己已是弃子。
他喉结剧烈滑动,却不敢说出別的话,只犹自挣扎道:“臣……在职期间,虽未立下大功,却也不敢犯下贪污构陷的大错,恳请陛下明鉴!”
文合帝温和地看着他:“若爱卿真是平白受屈,朕自然会还你一个公道,在此之前,爱卿先在牢中等候消息罢。”
说完又指出几人:“将他们一同收押大牢,待审后,真如供词上所言,按律处之,格杀勿论。”
方敕俯首听命。
等高声叫屈的声音远去,文合帝起身:“诸皇子皆是被牵连,即日起解除禁足,各归其位。修玥和修泽也该入朝为大奉效力了,正好经此一案,朝中职位空缺繁多,又恰好省试结束,众卿举荐合适的人选,理个名单出来。”
众臣附身应喏。
“至于风恒,虽是被人蒙蔽,但断案不清,故罚俸半年,五日之后再放他出狱。”文合帝俯身看向章若谷,一字一顿问,“章卿觉得这个安排可还妥当?”
先兵后礼。
先是拔除了邹章两家的钉子,后又允诺修玥和修泽职位,再处罚了风恒。
章若谷还能说什么,只好埋头一礼:“陛下圣明。”
文合帝不再多言,花公公会意,高喊:“退朝!”
众臣退去,文合帝独自站在高处,俯瞰空荡荡的大殿,少顷,才转身离开,长袖翻涌,似无声被风搅动的云。
季君欣在当日傍晚接到修璟的消息,彼时她正在看夏桐教阿元习武。
夏桐在他们几人当中年纪最小,从来都是被教导的那位,阿元与他年纪相仿,又诚如她自己所言,颇有一把子力气,夏桐找到了当师傅的乐趣,成日无事就拉着阿元练武。
好好的一个软糯糯的姑娘,不过几日就晒得皮肤泛黄。
季君欣简直痛心疾首,但见她乐在其中,也就随他们去了。
时湫翻墙而入,见到的就是阿元举着一块石头扎马步,夏桐在旁加油打气,小狼围着他们打转,季君欣坐在廊下,一脸又是欣慰,又是心疼的复杂表情。
“……”
时湫每次来这里都会觉得,将军府虽然人少,但因为有郡主在,便生机勃勃,别有一番生气。
季君欣头也没回,随意打了个招呼:“来了?”
时湫站在她旁边行了一礼,小狼也跟过来凑热闹,在他脚边耸着鼻子嗅了嗅,这狗也不知道是怎么养的,体型壮若狼崽。
季君欣摸了一把它的后劲,它乖顺盘坐在一旁。
她收回手,问道:“我家汤圆表现如何?”
时湫今日莫名其妙开了窍,看了一眼小姑娘抖若风中枝头叶的双腿,睁眼说瞎话:“非常好。”
季君欣甚感舒心,将搁在凳子上的一盘点心递过去。
时湫道:“殿下说,戌初刻在大理寺等您。”
一边说话,一边掏出一张干净的手帕,在季君欣一言难尽的表情里,将仅剩的三块点心仔细包好。
“……”季君欣无言片刻,“修璟不给你饭吃?”
时湫咧嘴一笑,揣着几块点心告辞,停留不到一刻,又翻墙离开。
他一走,夏桐几步窜过来:“小姐,你要去大理寺监狱?”
季君欣目光幽深,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意:“去收点利息。”
夏桐聪慧,即刻明白她的意思。
阿元却不明其意,腿在发抖,嗓子也跟着发抖:“小……小姐,我……听不懂。”
“好了,举了快半个时辰了,过来歇会儿。”季君欣朝她招手,待她步履蹒跚地走过来,一脸求知若渴地瞧着自己,又当起了甩手掌柜,“让夏小师傅与你说。”
夏桐不自觉挺了胸脯,端起师傅的架子:“之前将军说的那几位被策反的将士,他们家人我都见过,有一位家里只剩老父老母……”
说到这里,挺起的胸脯又塌了下去,情绪跟着低落:“他的老父也是季家老兵,当了几十年兵,伤了腿才卸甲归田,听闻自己儿子犯下这样的大错,羞愤不已,又觉得是自己拖累了他,一根白绫……吊在梁柱,跟着走了。”
阿元听得有些难过,她怔怔道:“这样是不对的。”
“哪里不对?”季君欣问。
阿元出身贫民,也没上过战场,讲不出大道理,她茫然道:“我说不出来,只是觉得,那位老兵保护过那么多百姓,应当有个好的结局。”
季君欣摸了摸她的头发,眯眼看着院子里的桃树,残花在几阵雨过后已落尽,几颗青涩的果实隐隐有冒头的架势,藏在繁茂的枝叶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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