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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记忆的拼图
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的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缓慢地旋转、沉降。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笼罩着房间,只有监测仪规律的嘀嗒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鸟鸣。
秦阳靠坐在床头,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目光有些空茫地落在那些光带上。减少药物剂量后,他的思维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裹着一层厚重的雾,或是被尖锐的幻听撕裂。一种疲惫但清晰的平静感笼罩着他,仿佛暴风雨过后一片狼藉但终于止息的海滩。
莫朗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没有像往常一样看书或处理工作邮件,只是安静地陪着他。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是一种无声的支撑。
良久,秦阳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份脆弱的安宁。
“那个世界……最近很安静。”他顿了顿,似乎在谨慎地挑选词汇,区分现实与虚幻,“……像退潮了一样。”
莫朗抬起头,目光温和地看向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用眼神鼓励他继续说下去。这是秦阳第一次在如此清醒、稳定的状态下,主动提及那个困扰他已久的幻想世界。
秦阳的视线依旧没有聚焦,仿佛在凝视着空气中某个看不见的点,那里正重映着只有他能看到的画面。
“我好像……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微微蹙起眉,努力回溯着那模糊却又感觉无比深刻的经历,“在一扇很旧、很黑的門前面……我好像,跟谁说了话。”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抓住了被单。
“我说……我不想再惩罚自己了。”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仿佛在复述一个来自遥远地方的讯息,却又奇异地感到一阵轻松,像是卸下了背负已久的重担。
莫朗的心猛地一紧,呼吸都放轻了。他知道秦阳说的是什么——那场发生在幻想世界深处的、最终的自我审判与和解。他没想到秦阳会在清醒后留下如此清晰的印象,甚至能主动说出来。
“然后……”秦阳继续喃喃道,眼神里透出一点困惑,“有一只兔子……穿着西装,拿着表。他带我……走到一扇发光的门前面。”
兔子先生。莫朗想起秦阳在混乱时曾断续提到的这个象征性角色。此刻从秦阳口中以如此清晰的描述说出来,带着一种近乎童话般的隐喻色彩,让他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既酸楚又欣慰。
“那扇光门后面……”秦阳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和怯意,“……他说,有人在等我。”
他说完这句话,似乎耗尽了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细微的阴影。病房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阳光无声移动。
莫朗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描述中的、戴着手套的兔子手紧紧攥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他等了很久,直到确定秦阳只是累了,并非再次陷入封闭,才用一种极尽平稳温和的语调开口:
“那只兔子……听起来像个不错的指引者。”
秦阳没有睁眼,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静默。但这一次,空气中涌动着一种无形的、想要沟通的暗流。
下午,莫朗带来了一个浅棕色的硬纸盒,看起来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磨损。他将其放在床上的小桌板上。
秦阳的目光被吸引过去,带着询问。
“打开看看?”莫朗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引导式的鼓励,而非命令。
秦阳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纸盒冰凉的表面。他打开盒盖。
里面并非什么奇珍异宝,只是一些零散的、被时光蒙上柔光的旧物。几张颜色泛黄的彩色照片,一本薄薄的、画满了幼稚笔触的图画本,一只掉了漆的金属小陀螺,还有几枚褪色的塑料勋章。
他的呼吸微微一滞。
手指有些颤抖地拿起最上面那张照片。照片上,一个瘦小的小男孩站在一个种满了茉莉花的小院里,穿着干净但略显宽大的白衬衫,怀里紧紧抱着一只旧的毛绒小狗,脸上带着一点点羞涩却又明亮的笑容。男孩的眼睛很大,清澈得能倒映出夏日的天空。他的身边,站着一位面容严肃、穿着素色棉布裙的老妇人,她的手正搭在小男孩的肩膀上,虽然嘴角没有笑意,眼神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关切。
外婆……
还有……他自己。
那个早已被他遗忘在记忆废墟深处的、似乎也曾短暂快乐过的自己。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击了一下,酸涩的热意瞬间涌上眼眶。他死死盯着照片,仿佛要透过那层泛黄的膜,触摸到那个夏天的温度和茉莉花的香气。
“这些……”他的声音哽住了,几乎发不出来,“……从哪里……”
“我母亲前段时间整理老房子储物间时找到的。”莫朗的声音低沉而缓和,仿佛怕惊飞了停歇在往事上的蝴蝶,“她记得我们小时候常在一起玩……我想,或许你应该看看。”
秦阳的手指一张张拂过那些照片。有他和小莫朗并排坐在院门槛上舔冰棍的,两个小家伙晒得黑黑的,笑得没心没肺;有他在学校里戴着歪歪扭扭的红领巾,表情局促却努力挺直脊背的;还有一张是外婆坐在窗边缝补衣服,夕阳给她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真实的、温暖的、确凿存在的记忆碎片。
它们没有被那场大火彻底焚毁,它们以另一种形式被保存了下来,沉默地等待着有一天能重回主人的视野。
他又拿起那本图画本。纸张已经脆化,上面用蜡笔画着歪歪扭扭的太阳、房子、手拉手的小人。翻到某一页,上面用铅笔笨拙地写着一行字,旁边画着一个箭头指向那个画得稍微高一点的小人:
【我要一直和莫朗玩。】
指尖猛地一颤,图画本差点脱手。
一股滚烫的洪流冲垮了堤坝,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出于悲伤或痛苦,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震惊、怀念、委屈和某种难以名状的慰藉的情绪。他死死咬住下唇,却无法抑制肩膀的剧烈颤抖,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破碎地溢出。
这些微不足道的旧物,这些被时光温柔封存的证据,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告诉他:你存在过。你被注视过。你快乐过。你并非生来就注定要在黑暗和惩罚中沉沦。
你的过去,不只有灰烬和创伤。
莫朗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递纸巾,只是沉默地坐着,给予他充分释放情绪的空间。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这些眼泪是冲刷过往尘埃的必需之水。
过了很久,秦阳的哭泣才渐渐平息,变成细微的抽噎。他通红的眼睛依旧盯着那些照片和旧物,手指一遍遍小心翼翼地抚过那张抱着毛绒小狗的照片,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触摸到那个遥远的、陌生的自己。
“……我都忘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原来……是这样的。”
原来他曾那样笑过。
原来外婆的眼神里,除了严厉,还有那样深沉的关爱。
原来他和莫朗,真的曾有过那样亲密无间的时光。
莫朗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记忆有时候会骗人,尤其是在我们受伤之后,它会下意识地藏起美好的部分,放大痛苦的部分,作为一种失真的保护。但那些美好的东西,它们真实存在过,从未消失。”
他拿起那只掉了漆的小陀螺,放在掌心:“它们只是需要被重新找回来。”
秦阳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望向莫朗。阳光落在莫朗的侧脸上,他的眼神深邃而温柔,盛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坚定和……怜惜。
在这一刻,那些混乱的、交织着现实与幻想的记忆碎片,仿佛开始被一只无形的手缓慢地、耐心地归位。虽然离完整的拼图还很远,但至少,他找到了几块关键的、闪烁着温暖光晕的碎片。
他低下头,将那张抱着小狗的照片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指尖似乎也从中汲取到一丝来自遥远过去的、微弱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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