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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3 章
马车驶进大皇子府侧门时,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格外沉闷,像敲在人心上的重锤。车帘被秋风掀起一角,露出李宁夏僵直的背影,他穿着一身藏青尚书袍,腰间镶玉革带的玉扣泛着冷光,衣摆被风掀起又落下,却没了往日朝堂上的挺拔气度。他垂着头,额前发丝散乱地遮住眉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朝珠,冰凉的珠子硌得指腹发疼,可他浑然不觉,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养心殿内皇上那句“赐婚欣然公主”,以及出发前青禾乐那双满是憧憬的眼睛,两相对比,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
玄昭跟在他身后下车,朱红皇子常服的衣襟上还沾着几片金黄的银杏叶,那是方才从养心殿回来的路上,被秋风卷上去的。他看着李宁夏失魂落魄的模样,嘴唇动了动,想说些“君命难违”的安慰话,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就在这时,偏院方向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呼喊,瞬间打破了府中的沉寂。
“李宁夏!大皇子!”青禾乐的声音里满是雀跃,像秋日里骤然亮起的暖阳。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裙,裙摆上还沾着几点泥星,想来是听到马车声,急匆匆从院中的菊丛旁跑过来的。她手里紧紧攥着那方绣着木槿花的素帕,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帕子边角的磨损在晨光下格外明显。晨光落在她脸上,映得她眼底的光芒比院角盛放的秋菊还要明亮,连带着脸颊上的细小绒毛都清晰可见,她满心以为,两人从宫里回来,定是带来了翻案的好消息,说不定皇上已经松口,同意重启三司会审,甚至可能对青家旧案露出了一丝怜悯。
李宁夏的身子猛地一僵,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他缓缓抬起头,眼底的愧疚与痛苦几乎要溢出来,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更是没了半点血色,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玄昭站在一旁,看着青禾乐蹦蹦跳跳跑过来的模样,喉咙突然发紧,那句“皇上赐婚李尚书与欣然公主”像块巨石卡在舌尖,怎么也说不出口,他实在不忍心,将这盆冷水浇在满怀期待的她身上。
青禾乐跑近了,才察觉到两人的神色不对。李宁夏垂着眼,不敢与她对视;玄昭则别过脸,目光落在院墙上的藤蔓上,刻意避开她的视线。她心里“咯噔”一下,方才那股雀跃瞬间凉了半截,像被秋风卷走的暖意。可她还是强扯出一抹笑,走到两人面前,声音比刚才轻了些:“是不是……宫里的事不顺利?皇上没同意重启案子吗?”
李宁夏上前一步,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凉,许是方才在院外等得久了,却带着一丝属于她的、细微的暖意,那暖意透过指尖传来,像一根细针,狠狠扎在李宁夏的心上,让他更觉愧疚。“禾乐,我……”他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艰难,“皇上他……为我赐婚了。”
“赐婚”两个字落下的瞬间,青禾乐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紧紧攥住了手里的木槿帕子。帕角的丝线勒得指节发白,甚至嵌进了掌心的纹路里,可她感觉不到疼。她的目光紧紧锁在李宁夏的脸上,试图从他眼底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可看到的只有浓得化不开的愧疚。她的声音轻得像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赐婚对象……是谁?”
“是欣然公主。”玄昭在一旁低声开口,语气里满是惋惜,他实在不忍心让李宁夏独自承受这份尴尬,“今日在养心殿,三弟突然提起你青尚功已逝、原定赐婚落空的事,皇上便当场下了旨,让钦天监择吉日,为李尚书与欣然公主完婚。”
这句话像一块冰,狠狠砸在青禾乐的心上,瞬间将她残存的期待冻得粉碎。她猛地想起在江南的那个夏日,那时她刚从玄澈的追杀中逃出来,‘以假死脱身’躲在江南水乡的小渔村里。李宁夏找到她时,身上还带着赶路的风尘,他在开满玉簪花的田埂上握住她的手,轻声说:“禾乐,等我查清盐税案的线索,带你回京城。到时候,我就求皇上为我们赐婚,让你堂堂正正做我的妻子,再也不用过颠沛流离的日子。”那时江南的玉簪花开得正好,暖风拂过田埂,带着玉簪花的清香,他的眼神比春日的暖阳还要温柔,她信了,也盼了,甚至无数次在梦里,都梦到了自己穿着嫁衣、站在他身边的模样。可如今,所有的期盼,都成了泡影。
李宁夏看着她瞬间苍白的脸色,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用力握紧她的手,急切地解释:“禾乐,我不想的!我当时就想拒旨,可皇上已经把话说死了,君无戏言,我若是抗旨,不仅我自己要获罪,李家上下都要受牵连,我……”他的声音越来越急,甚至带上了一丝哀求,他想让她明白,他的身不由己。
青禾乐却缓缓抽回了手。她的动作很轻,没有挣扎,也没有生气,就像一片羽毛从他掌心轻轻滑落。她平静地看着李宁夏,眼底的光芒一点点熄灭,像被风吹灭的油灯,只剩下一片沉寂的暗。“李宁夏,”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没有一丝波澜,“这是皇上的旨意,你该遵旨。”
“禾乐!”李宁夏急了,往前迈了一步,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她轻轻打断。
“欣然公主是皇上最疼爱的女儿,容貌才情都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青禾乐说着,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帕子,淡紫色的木槿花在晨光下显得有些黯淡,仿佛也失去了往日的鲜活,“你娶了她,对李家的声望,对你的仕途,都有好处。婚礼的事,你该好好准备,别辜负了皇上的恩典。”
她说完,没有再看李宁夏和玄昭一眼,也没有再问一句关于翻案的事,只是转身朝着偏院走去。素色布裙的衣摆扫过院中的青草,留下浅浅的痕迹,她的脚步很稳,没有一丝停顿,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秋风卷走的叶子,却透着一股不容靠近的倔强。
李宁夏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胸口的疼痛越来越剧烈,他下意识地想追上去,却被玄昭伸手拉住。“让她静静吧。”玄昭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而沉重,“她现在心里肯定不好受,你就算追上去,说再多解释的话,也没用,反而会让她更难过。”
李宁夏垂着头,双手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可他感觉不到疼。他知道,从皇上赐婚的那一刻起,他和青禾乐之间,就彻底完了。那些在江南许下的承诺,那些关于未来的期盼,都成了再也无法实现的过往。
玄昭看着紧闭的偏院院门,轻轻叹了口气。秋风卷着几片金黄的菊瓣落在两人脚边,明明是秋日盛景,却透着说不出的凄凉。他想起青禾乐刚才平静的模样,心里更沉,他太了解这种平静了,越是平静,说明心里积压的痛苦越多,只是她习惯了把情绪藏起来,不愿让别人看到她的脆弱,这份苦,她只能自己咽下去。
而偏院的房间里,青禾乐靠在门板上,身体顺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落在地。她松开手里的帕子,那方绣着木槿花的素帕飘落在地上,淡紫色的花瓣仿佛也失去了光彩,沾了几点灰尘。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帕子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将淡紫色的丝线染得更深。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哽咽,她怕自己一哭,就再也撑不住了。
她不是不难过,也不是不怨,只是她清楚,李宁夏身不由己,在皇权面前,个人的情意太渺小了。她更清楚,这一切都是玄昀的算计,他故意在养心殿提起赐婚的事,故意让皇上将欣然公主指给李宁夏,就是为了断了她的助力,让她彻底孤立无援,再也没有能力推动青家旧案的翻案。
可她不能倒下。青家满门的冤屈还没洗清,母亲临终前的嘱托还在耳边回响,兄长青尚功的仇还没报,她就算只剩自己一个人,也要走下去。
青禾乐抬手擦去脸上的眼泪,用袖口用力抹了抹,直到眼眶泛红,才停下动作。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帕子,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将褶皱一点点抚平,重新叠成方巾大小,放进贴身的锦囊里。做完这一切,她扶着门板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中的秋菊。风一吹,菊瓣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她眼底的沉寂渐渐褪去,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光,就算没有李宁夏的帮助,就算玄昀布下天罗地网,她也要找到翻案的证据,就算与整个朝堂为敌,就算粉身碎骨,也要为青家讨回一个公道。
次日清晨,秋阳透过云层的缝隙,斜斜洒在大皇子府的庭院里。满地金黄的菊瓣被晨光染得愈发鲜亮,像铺了一层碎金,可这盛景落在青禾乐眼里,却只剩几分空寂。她坐在院中央那棵老槐树下,身下垫着一方素色棉垫,手里攥着一方未绣完的素色绢布,绢布上用淡墨勾勒出半朵兰花,花瓣线条纤细,却只绣了寥寥几针银线,针脚疏疏落落,像她此刻沉沉浮浮的心绪。
昨夜压抑的眼泪早已被枕巾吸干,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连带着眼下的淡青都没完全褪去。她垂着眼,指尖捏着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尾的银珠在晨光下泛着微光,却迟迟没能落下第二针。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母亲坐在窗边,握着她的手教她绣花的模样,母亲总说“兰花要绣得雅,针脚得藏在花瓣纹路里,才显灵气”,那时阳光正好,母亲的指尖带着木槿花香,温柔得能化掉所有烦恼。可如今,只剩她一个人对着半朵兰花发呆,嘴角牵起的那抹极淡的笑,转瞬就被眼底的落寞压了下去。
“四皇子殿下吉祥!”
院门外突然传来侍卫恭敬的行礼声,伴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打破了庭院的沉寂。青禾乐猛地回神,指尖的银针晃了晃,差点扎进指腹,她连忙稳住手,抬头朝院门望去。
只见玄晏穿着一身月白锦袍,袍角绣着暗纹流云,腰间系着一条墨色玉带,玉带上挂着一枚双鱼佩,走起来时佩饰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身姿挺拔,步履轻快,脸上带着一贯爽朗的笑意,只是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那笑意淡了几分,眼底浮出掩不住的心疼,昨日皇上为李宁夏与欣然公主赐婚的消息,他一早就从宫里的太监口中听闻了,知道她必定承受不住,连早朝都没等散,就急着赶来了大皇子府。“禾乐。”玄晏快步走到她面前,声音温和得像秋日的风,目光扫过她手里的绢布,又落在她泛白的指尖上,“怎么坐在这儿绣花?秋晨露重,石凳凉,仔细着凉。”
青禾乐连忙起身,将绢布和银针轻轻放在身旁的石桌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她屈膝行礼,裙摆扫过地面的菊瓣,带起一阵细碎的声响:“见过四皇子殿下。”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尾音带着一丝未散的疲惫,像是还没从昨夜的低落里缓过来。
玄晏伸手虚扶了一下,指尖刚碰到她的胳膊,就察觉到她微微的瑟缩,便立刻收回了手。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淡褐色的锦盒,锦盒边缘雕着精致的缠枝纹,木纹里还留着些许摩挲的痕迹,看起来有些陈旧,却保养得极好。“你打开看看。”他将锦盒递到她面前,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连指尖都微微绷紧。
青禾乐疑惑地接过锦盒,指尖触到盒面的木纹,传来温润的触感。她轻轻掀开盒盖,里面铺着一层淡蓝色的绒布,绒布中央,静静躺着一支玉簪,那玉簪通体莹白,没有一丝杂色,簪头雕着一朵盛放的兰花,花瓣纹路细腻得能看清脉络,正是去年冬日,她在城郊破庙与玄晏打斗时,被他当场拿下的那支兰花玉簪。
她的指尖轻轻触碰到玉簪,冰凉的玉质传来熟悉的触感,瞬间勾起了往日的记忆。那时她刚从长公主府偷偷回来,为了躲避玄澈的调查,特意扮成男装,留着短发,穿着粗布衣裳,在破庙里暂且落脚。没曾想玄晏带着侍卫巡查,正好撞见她藏在佛像后,两人因误会动手,她招式慌乱间,头上的玉簪被他一把扯下,还被他调侃“一个男子戴女子玉簪,倒是稀奇”。
“这支玉簪,我一直收着,放在书房的抽屉里,每天都要擦一遍。”玄晏的声音突然变得认真起来,他往前凑了半步,目光紧紧锁着青禾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禾乐,去年在破庙我就说过,若是李宁夏不能护你、不懂珍惜你,我便会全力以赴,把你抢过来。如今……我说的话,依然作数。”
青禾乐的脸颊瞬间红了,像被晨光染透的云霞,连耳根都烧了起来。她连忙低下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手指紧紧攥着锦盒边缘,指节微微泛白,声音细若蚊蚋:“殿下……您少开玩笑了。”她心里又慌又乱,玄晏的话像一颗石子,在她沉寂了许久的心湖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玄晏见她害羞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声清朗,像风吹过槐树叶的声响。他故意逗她:“我可没开玩笑。你忘了?去年你扮成男装,还跟我说自己叫‘青小哥’,结果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女儿身,哪有男子的手这么细,说话声音这么软?”他学着她当时粗着嗓子说话的模样,故意压低声音:“我就是青小哥,路过这里躲雨的!”
逗得青禾乐忍不住抬了抬头,眼底的黯淡散了几分。玄晏见状,又接着道:“还有一次,你为了查青家旧案的线索,偷偷溜进吏部库房翻找当年的卷宗,结果被巡逻的守卫发现。还是我假装路过,故意跟守卫吵了起来,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你才抱着卷宗从后门跑了。你当时还跟我说,‘日后定要好好谢你’,怎么,现在就忘了?”
青禾乐听他说起往日的趣事,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眼底也浮出了几分笑意。“我没忘。”她小声反驳,声音里多了几分活气,“只是殿下总爱拿这些事取笑我,好像我每次狼狈的模样,都被你看见了。”
“我可不是取笑你。”玄晏收起玩笑的神色,往前又走了一步,语气诚恳,“禾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李宁夏有他的身不由己,你别怪他,也别跟自己较劲。青家的冤屈,我会帮你一起查,我宫里有眼线,吏部、刑部的人我也认识,比李宁夏人脉广;你的往后,我也想护着,不会让你再受半点委屈。”他顿了顿,又笑着补充,“再说了,比起李宁夏那副整天愁眉苦脸、连笑都不会的模样,我可比他有趣多了。我会讲笑话,会骑马,还会烤鱼,上次在御花园的湖边,我烤的鱼连皇上都夸好吃。你跟我在一起,肯定不会闷。”
说着,他真的讲起了笑话,说的是前几日宫里的小太监,为了讨好欣然公主,特意学布谷鸟叫,结果声音太尖,把御花园里的孔雀吓得乱飞,一只孔雀慌不择路,还撞翻了皇上放在石桌上的茶桌,热茶洒了皇上一袖子,最后小太监被杖责了二十板,还被调到了浣衣局。他一边说,一边模仿小太监尖着嗓子学鸟叫的模样,连孔雀“扑棱棱”拍翅膀、茶桌“哗啦”被撞翻的声音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活灵活现。
青禾乐听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像落在玉盘上的珠子。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石桌上的兰花绢布,心里的郁结仿佛被这笑声冲开了一道缺口,连呼吸都顺畅了些。她看着玄晏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满是真诚,没有半点算计,只有对她的在意,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秋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带着院角桂花树的淡香,拂过青禾乐的脸颊,让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她握着手里的兰花玉簪,指尖传来玉簪的凉意,却不再让她觉得冰冷,反而多了几分安心。她知道,过去的伤痛不会立刻消失,青家的翻案之路也依旧艰难,可能要面对玄昀的打压,要对抗朝堂的阻力,可此刻玄晏的陪伴,像一束光,照亮了她灰暗的日子,让她重新有了面对未来的勇气。
玄晏看着她终于舒展的眉头,心里也松了口气,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他知道,要解开她的心劫,还需要时间,需要慢慢抚平李宁夏带来的伤害,需要让她相信,她值得被好好对待。可他愿意等,愿意每天都来陪她说话,愿意陪她一起查案,愿意一点点温暖她,陪她走过这段最难的路。
两人就这么站在槐树下,秋阳落在他们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满地的菊瓣围着他们,像一场无声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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