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泪

　　凌晨四点，温加斯元老院，灯火通明，却寂静得只剩下文件翻动的沙沙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雷伊思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将最后一封来自涅斯塔德元老院的加密信件翻译、归类、标注好要点，轻轻放在执政官凯恩德那堆积如山的文件堆最上方。
　　凯恩德正对着另一份报告皱眉沉思，银发在冷光灯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就在雷伊思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时，凯恩德低沉而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对身边的助理秘书交代：
　　“……洛佩斯案的卷宗，调出来。通知执法部档案司，准备重审流程。”
　　洛佩斯案？重审？
　　雷伊思整理文件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洛梦……案件重审？
　　联想到昨天狄拉愤怒地转述科迪散布的“洛梦杀人”谣言，以及洛梦当时烦躁沉默的反应，一丝疑虑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涟漪。那个在米罗发生的、让元老院毫无进展的妮可失踪事件……难道真有什么隐情？
　　他不动声色，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但心思却已悄然偏移。

　　早上六点，晨曦微露。雷伊思终于处理完了手头最后一份文件，起身向凯恩德告辞。
　　“工作完成得很好，雷伊思。”凯恩德放下手中的咖啡，抬起头，银灰色的眼眸依旧古井无波，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效率很高，条理清晰。” 他的夸奖精准却毫无温度，如同预设好的程序反馈。
　　“您过奖了，凯恩德大人。能为您分忧是我的荣幸。”雷伊思微微躬身，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谦逊笑容，心中却想着那“重审”二字。他没有多问，礼貌地告退，离开了这座冰冷而高效的权力中枢。

　　回到米罗学院，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
　　清晨的校园宁静祥和，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露水的清新气息。
　　雷伊思没有直接去教室，而是信步走向校园深处的小花园。那里有一架古老的紫藤花，虬结的藤蔓缠绕着木架，此时虽非花期，但浓密的绿叶形成了一片清凉的绿荫。他在花架下的长椅上坐下，清晨的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斑驳的光点。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和笔，却并非记录元老院的事务，而是翻到了后面几页——那里是他构思了很久的一部小说《黑水调》的草稿和片段。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试图勾勒下一个关键场景的氛围，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纸页上轻轻敲击。
　　“早，雷伊思。”
　　一个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宁静。雷伊思抬头，看见洛梦正背着书包走进校门，目光落在他身上，便径直走了过来。
　　“早，洛梦。”雷伊思收起笔记本，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

　　洛梦在他旁边的长椅另一端坐下，看了看他手边的笔记本：“你好像一天到晚都很忙？元老院、学校、任务……”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雷伊思笑了笑，带着点自嘲：“确实事情不少。不过嘛，”他眨眨眼，语气轻松起来，“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还是有的。忙里偷闲练练字，听听歌，看会儿书……总得有点自己的时间，对吧？”
　　“看书？”洛梦似乎对这个话题有点兴趣，“最近有什么好书推荐吗？”
　　雷伊思微微一怔，随即认真地思索了一下。一个名字几乎脱口而出：“《黑水调》。”
　　“《黑水调》？”洛梦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名字有些特别，“讲什么的？”
　　“嗯……故事架构和人物塑造都挺有意思的”，雷伊思斟酌着用词，没有透露太多，“文笔和氛围感都不错，值得一读。”他顿了顿，略带歉意地补充道，“不过我今天忘带了，不然可以借你看看。”
　　“没关系，图书馆应该有吧？我去找找看。谢谢推荐。”洛梦点了点头，记下了书名。她看了看时间，站起身，“快上课了，我先走了。”
　　“嗯，回见”，雷伊思目送洛梦离开。看着她挺拔的背影，凯恩德那句“考虑重审”和于尔、妮可的案子再次浮上心头。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同样在花园小径上慢跑的教导主任。雷伊思心中一动，脸上迅速挂起他那极具亲和力的笑容，站起身打招呼：“主任早！晨练呢？今天气色真好！”
　　教导主任停下脚步，看到是雷伊思，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她一直很喜欢这个出身高贵、能力出众又彬彬有礼的学生。“雷伊思同学也这么早？在花园构思什么呢？”
　　“没什么，随便坐坐，呼吸下新鲜空气。”雷伊思自然地走到主任身边，和她一起沿着小径慢走，闲聊起学校的日常。气氛融洽后，他话锋一转，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和一点点后辈的求知欲：
　　“说起来，主任，我在元老院帮忙整理档案时，看到一些关于我们学校以前案子的模糊记录，感觉挺……复杂的。您在学校这么多年，经历过的事情肯定比我多得多，能给我讲讲吗？就当增长点见闻？”
　　教导主任被他奉承得心情愉悦，再加上雷伊思的身份和平时表现都让人放心，聊兴也上来了。
　　“唉，学校里能有什么事，无非就是学生打架闹事……”她叹了口气，随即压低声音，“不过，要说真正的大案子，还真有过那么一两件，闹得满城风雨。”
　　“哦？什么案子？”雷伊思适时地表现出惊讶和兴趣。
　　“就是……大概半年多前吧，”教导主任回忆着，脸上也带上了凝重，“先是教历史的于尔老师，突然就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报了警也没用。结果没过几周，更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了！瑟琳娜家族的那个宝贝长女，妮可·瑟琳娜，也失踪了！”
　　她强调了一下“瑟琳娜家族”，“那可是元老院排行第三的大家族啊！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元老院直接介入，派了大批人手来学校搜查，掘地三尺啊！”
　　“然后呢？”雷伊思追问。
　　“结果……”教导主任的声音更低了，“没找到妮可小姐，却在学校后山一个很偏僻的地方，挖出了于尔老师的尸体！埋得可深了！当时真是……吓死人了！”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线索指向了五个嫌疑人，都是和于尔老师或者妮可小姐有过节或者密切接触的。现在还在学校的，我记得有……被妮可小姐……呃，不太对付的洛梦·洛佩斯，还有妮可小姐的前男友，科迪·兰德尔。”
　　雷伊思心中了然，面上依旧专注地听着。
　　“案子查了很久，各种线索都断了，到现在也没个结果，成了悬案。”教导主任摇摇头，“不过私下里有种说法，说杀害于尔老师和妮可小姐的，很可能是同一个人！手法都……挺狠的。”她谨慎地没有用更具体的词。
　　雷伊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随即像是随口一问：“于尔老师……他原来的办公室还在吗？出了这种事，那地方……”
　　教导主任立刻警觉地看了他一眼：“你问这个干嘛？那地方现在封着呢，挂着警戒线，谁也不让进！”
　　雷伊思露出一个无辜又带着点少年好奇的笑容：“就是觉得……有点神秘，想看看‘案发现场’是什么感觉嘛。主任，您就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我保证不进去，就在外面看一眼？”他语气带着点撒娇的意味，眼神真诚。
　　教导主任看着他俊朗的脸和真诚的眼神，犹豫了一下。想到他的身份和平时表现，加上被奉承得心情好，最终还是压低了声音，像分享一个秘密：
　　“唉，你这孩子……好奇心真重！就在旧教学楼三层，走廊最东头那间，门上还贴着封条呢！记住啊，就看看，千万别进去！也别跟人说是我告诉你的！”
　　“谢谢主任！您真是太好了！今天这身运动服也特别衬您的气质！”雷伊思立刻送上真诚的赞美和保证，目送教导主任满意地离开后，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眼神变得锐利而冷静。他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旧教学楼走去。
　　旧教学楼三层，走廊尽头。门上的警戒线早已陈旧褪色，封条也摇摇欲坠。雷伊思轻易地弯腰钻了过去，推开了积满灰尘的门。
　　一股陈旧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一张办公桌，一把椅子，一个书柜，一个储物柜。
　　元老院的调查显然很“高效”——或者说，对于一个普通血族教师的死亡和一个贵族小姐失踪的悬案，前者的后续处理显得有些潦草。现场基本保持着原样，只拿走了少量明显物证。雷伊思想到凯恩德那堆积如山的案牍和整个温加斯元老院超负荷运转的状态，也就不觉得奇怪了。
　　他戴上携带的薄手套，开始仔细搜查。办公桌上的教学用具和书籍毫无价值。打开储物柜，一个蒙尘的纸箱放在顶层。他搬下来打开，里面是一些杂物，最底下压着一本墨绿色的牛皮日记本：
　　3月5日晴
　　我真是个懦夫！卑鄙的小人！我利用了洛梦……利用了她的孤独和信任……我向她示好，假装关心她，只是为了……只是为了……（此处有大片墨渍，似乎被泪水晕开）……可我别无选择！他们逼我！我若不照做，我和家人……我不敢想……
　　3月10日雨
　　洛梦，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知道这对你意味着什么……但我无法反抗……
　　3月16日阴
　　……我无法入眠。洛梦那孩子的眼神总在我眼前浮现，冰冷又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我利用了她……
　　……
　　日记断断续续，充满了对洛梦的歉意和对自己行为的痛恨，却又透露出一种深深的、被胁迫的无奈。
　　雷伊思合上绿皮日记，若有所思。他又开始翻找办公桌的抽屉。在一叠学生作业本中，他发现了妮可的本子。这本子很厚，作业内容没什么特别，但雷伊思敏锐地注意到，在妮可每次作业的最后一行空白处，几乎都用一种细小而谄媚的笔迹写着评语之外的附加内容：
　　“妮可小姐见解独到，远超同龄人，令人钦佩！”
　　“您今日在走廊与洛佩斯交谈时，气势非凡，尽显贵族风范。”
　　“洛佩斯下午似乎去了图书馆古籍区，行踪有些神秘……”
　　“您交代留意洛佩斯与校外人员接触一事，暂未发现异常……”
　　这些字迹，显然属于于尔。
　　雷伊思脑中灵光一闪，如果绿皮日记是给洛梦看的忏悔录，那这记录着对妮可奉承和洛梦监视内容的作业本，是否暗示着还有另一本更“真实”的日记？一本记录着于尔真实想法和计划的日记？
　　他立刻开始进行更彻底的地毯式搜索。办公桌、书柜、抽屉夹层……终于，在书柜最底层与墙壁之间的狭窄缝隙里，他用指尖艰难地夹出了一本薄薄的、封面是暗红色的软皮笔记本！
　　3月7日晴
　　那个丧家犬也不是一点用没有，她成绩还看得过去，竟然还帮我赢钱了，和她闲聊后才发现妮可真的没少整她，不过她招惹了妮可也算是活该，话说我要是时刻给妮可上报她的一些信息，妮可会不会稍微给我点好处？
　　3月16日阴
　　妮可大人是很守信用的人，给透露了一些丧家犬的行踪后，她真的没再为难我了，虽然这样有点昧良心，但来个人告诉我，良心有什么用！
　　3月21日晴
　　洛梦·洛佩斯？一个顶着大姓氏的可怜虫罢了！孤僻、阴沉，像块捂不热的石头！真不明白妮可打人为何如此‘关注’她？不过也好，妮可小姐的‘关注’就是我的机会……
　　3月29日晴
　　妮可小姐让我想办法‘刺激’一下洛梦，看看她的反应？这……有点危险。但妮可小姐的命令……我得好好想想，怎么做得自然……”
　　日记再到后面戛然而止，后面的页面被粗暴地撕掉了。
　　雷伊思的心沉了下去。他大致推断出了于尔的双面角色：在洛梦面前扮演忏悔的导师，在妮可面前却是摇尾乞怜的告密者和帮凶。
　　他无法判断哪本日记的内容更“真”，但如果假设是洛梦杀了于尔，那么最直接的动机，很可能就是她无意中看到了这本暴露了所有阴谋和背叛的、本不该属于她看的——红皮日记！
　　正当雷伊思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中，试图将碎片拼凑起来时，一种被窥视的、如芒在背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
　　“谁？！”他猛地抬头，厉声呵斥，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窗外！
　　窗外空无一人。
　　然而，就在他回头警惕身后的瞬间，一个带着戏谑笑意的女声，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响起：
　　“哟~ 雷伊思少爷，总算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秘密呢？”
　　雷伊思浑身一僵，猛地转身！
　　只见满月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这次她易容成了一个相貌普通、穿着米罗校服的女学生模样，脸上挂着那标志性的、狡黠又带着恶趣味的笑容。
　　“是你？！”雷伊思迅速压下心头的惊悸，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眼神依旧锐利，“你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这件事你也知道？”
　　满月歪了歪头，手指绕着垂下的发丝，答非所问：
　　“哎呀，秘密嘛，就像森林里的蘑菇，你以为自己找到了独一无二的那朵，其实可能早就有小动物在你之前发现过啦。”她语气轻松，眼神却带着深意。
　　雷伊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重新挂上那副略带调侃的笑容：“我只是好奇，满月小姐日理万机，怎么有空总盯着我？该不会是……能力范围缩小，只能在我身上找点乐子了？”
　　“哎呀！”满月故作夸张地捂住嘴，瞪大了眼睛，一副“你居然知道”的表情，“被你发现啦？我还以为我偷看你洗澡的时候藏得很好呢！”
　　“你……！”雷伊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震惊得一时语塞。他完全没想到满月会说出这种毫无下限的话！“你……太没有底线了！”他憋了半天才挤出这句话，语气里带着真实的恼怒。
　　“底线？”满月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咯咯笑起来，眼神却渐渐变得幽深，
　　“雷伊思，记住我这句话：要想成大事，底线这种东西，就像水里的月亮，看着清晰，捞起来就碎了，随时可以变。执着于它，只会成为你的绊脚石。”
　　她凑近一步，声音带着一种蛊惑的低语，
　　“就像你，雷伊思·霍德格诺。你接近洛梦·洛佩斯，难道不也是……看到了她身上那个巨大的、诱人的‘秘密’吗？一个连她自己都未必完全清楚的秘密？”
　　雷伊思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的血色褪去，眼神变得极其锐利：“你什么意思？”
　　满月却没有回答，她转身走向门口，在踏出门槛前，又停住脚步，侧过头，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近乎预言般的低语：
　　“你总有一天也会跟我一样的，上弦月。”
　　“切！”雷伊思对着她消失的背影，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但紧握的拳头和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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