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河落月

　　肖熠此刻正站在扎寨的营地上，不远处便是盛阳王城了。巍峨的建筑在耀白的天光下骤然凸起，为这灼灼夏日蒙上了一层阴影。他眯起眼睛，看着盛阳城上空燃起的烽烟和整齐列队的守城戍卫，只觉得感慨万千。这几个月以来，肖熠不仅整合了北地几州的府军，还有赵国的军队，这是他攻入盛阳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他任由白世旋撕毁协议，那他最终会连自家的凉州都护府都保不住。

　　经过几场苦战后，他的主力终于来到了盛阳城下。此刻，肖熠看着四处的营帐炊烟，以及云梯冲车等械备，此刻正随着车驾缓缓驶过，对着远处的城墙严阵以待。而盛阳作为几朝帝都，似乎从未被此番景象震慑，只是静默地耸立在那里，注视着古今之人的起落沉浮。肖熠又将视线转向那里，现在他唯一需要考虑的，是如何攻破这座曾经熟悉无比的皇城。无论如何，他都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何况阿蔚还陷在皇宫里面。

　　“肖大人，越国这边说是有使者来，已经在主帐里等着了，您要去接见一下吗？”一名侍从一路小跑着过来，向他禀告。

　　“我准备一下这就过去。”肖熠说着，一边擦去铠甲上的污迹，猜测着白世旋是否又在耍什么阴招。

　　等跨进营帐，明明是夏日的天气，他却感觉自己犹如置身冰窟，又好像悬在云端。他魂牵梦萦的人就在眼前。林蔚然还是像过去一样，淡然地坐在椅上，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当她看向他时，除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和呆滞，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平静如雪山上清冽的湖水，她温和从容的神情像是具有魔力一般，让他突然安下心来。林蔚然起身向他行了个使者的礼仪，他半句话都说不出，甚至连他的贴身侍从都惊了一下。

　　“肖大人，越国陛下请求您退兵至沙河之北，与您划江而治，互不打扰。”她梦游一般敷衍地说出这些话来，此刻肖熠才发现她身后有两个脸生的面孔，就连阿陵都没跟在她的身边，看他们的身形像是越国士兵。

　　“此事我会慎重考量，郡主可还好吗？”他隐藏着急切问道，想着怎样演好这出戏，才能暂时保住她的平安。

　　她脸上有两行清泪落下，与这闷热而哄闹的营帐驻地格格不入。他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遗世出尘的洁白面庞，像是云中仙子一般，可他却感受到她的悲伤好似透过这层皮囊蔓延开来，好像马上就要把她的生命带走。他也怔怔地看着她，因为他害怕错过这一刻，她就会像往常一样，变成脑中海市蜃楼般的映像，而非面前活生生的人。

　　林蔚然的眼泪汹涌成河，全然不顾身后的两个侍卫和营帐内的众人。白世旋派人监视她去劝肖熠退兵，她没有拒绝，也没资格拒绝。她知道，白世旋这么做无非是想扰乱他的心智，或者单纯地看他们的笑话，而她则对他的境况万般忧心，也实在想见他一面。可当她看到肖熠干枯灰败的脸和愈发羸弱的身躯，仿佛只剩下两只眼睛是带着生命的，她就忍不住了，多日的委屈一下在此刻爆发，只有在肖熠面前，她才会成为她自己，她才敢成为她自己，她才可以肆意地哭和笑，她才敢于肆意地哭和笑。

　　她受够了这一切，不禁想他们如此费劲心思到底得到了什么？到底能得到什么？她当然希望他成为最后的赢家，只因这会令他开心，这样她才能跟他在一起，享四时花开花落，无须忍受分离之苦、后顾之忧。可权力的游戏，向来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人们涌向那个高位，后又被命运的巨浪猛推下来，用尽全力去算计、去争斗、做最肮脏最污浊的事，弄得手上沾满鲜血，身上流着鲜血，可到头来，不过是万事皆空，竹篮打水，自己也如浪花一般消失不见。她希望他不负先帝所托，不负半生辛劳，得权势高位，享四海太平，可如今呢？遭人污叛，身体受损，即使平定边疆，赫赫威名，不过还是被人利用，遭人所弃！而她自己呢，她不喜欢弄权，不喜欢无休止的争斗，不喜欢动不动给人下跪，不喜欢被当成棋子四处拨弄，不喜欢受人胁迫，不喜欢遭人羞辱，她只想助他一二，想与他相守，想活得舒服一点，活得像个人样，可现在的她自己深陷泥泞不说，却好像跟她所求的一切都背道而驰，站在心爱之人面前，甚至不能给他一个拥抱。

　　她对这一切都厌倦透顶了！

　　林蔚然走上前去拉住肖熠的手，他吓了一跳，却立刻紧紧将她拥住，直到她离开，他还在眷恋她身上的温度。

　　等林蔚然离开营帐后，肖熠从袖中拿出刚刚她放在自己手里的东西，是一封折起来的书笺，他缓缓展开，上面是她隽秀的簪花小楷，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望肖大人尽力而为，顾全自身，既举全力南伐，必一举歼敌，诛杀奸佞，重振国纲。
　　吾先日被困于绮罗轩，消息禁断，若宫中生变，足力自保，将走暗道至盛阳郊外北上，沿途留迹，待盛阳稍安，则返于原郡主府旧地。切勿因挂念吾之安危，而乱汝攻城之心计。
　　待君至，早相见，长相守，勿分离。吾心盼之。

　　林蔚然

　　附，城中戍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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