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愿

　　陈璐缩在艺术楼楼梯口的阴影里，膝盖抵着下巴，双臂紧紧环住小腿。这里常年照不到阳光，空气里浮着尘埃，连风都懒得拐进来。
　　头顶传来渐进的脚步声，不是学生们打闹的拖沓，而是带着某种沉稳节奏的轻响。
　　陈璐猛地抬头，额前的碎发随着动作散开，恰好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里。那双眼睫很长，眼尾微微上挑，此刻正映着楼梯间昏暗的光。
　　她慌忙撑着地面起身，膝盖在地上磕出轻响，转身就要往楼梯下跑。
　　“跑什么？”林宸的笑声从上方传来，带着点无奈的纵容，“我又不会吃了你。”
　　陈璐的脚步顿在最后一级台阶，她抬起头，视线要越过三级台阶才能碰到他的目光。
　　夕阳从他身后的窗户斜切进来，在他肩头镀上一层金边，倒显得他那句玩笑话柔和了许多。
　　林宸注意到她泛红的眼眶，搭在楼梯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了蜷。他轻咳一声，索性走下第一阶台阶，这样便和她平视了，“这又是被谁欺负了？”
　　陈璐猛地别过脸，耳廓还泛着红，转身想走的动作却被他伸手拉住。他的指尖带着点温热，触到她手腕时，她像被烫到般瑟缩了一下。
　　“得～算我的锅。”林宸松开手，抬手抓了抓后脑勺，指节蹭过发梢，带着点刻意的尴尬，“今天我又被我爸批了，陪我聊会儿？”
　　两人最终还是挤在楼梯转角的小角落里，陈璐的后背抵着冰凉的墙面，倒奇异地冷静了些。
　　“怎么了？”她先开了口，声音还有点闷。
　　林宸闻言笑了，眼角的弧度柔和下来，“我爸喊我回去，我没答应。”
　　“为什么不回去？”陈璐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沾着点湿意。
　　他垂眸看着地面的裂缝，声音轻得像叹息，“回去干什么？这里很好，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
　　陈璐心里打了个问号，在自己家里，难道不是最自由的地方吗？
　　林宸忽然低笑出声，引得她疑惑地抬头。
　　“其实我留在这，还有一个原因。”他话说到一半，却转过头望向楼梯口的微光，没了下文。
　　陈璐没追问，安静地等着。
　　“你呢？”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怎么躲在这？”
　　陈璐的指尖抠着墙皮，半晌才低声问：“怯懦…是一个人的问题吗？”
　　“不是。”林宸的回答几乎没有犹豫。
　　陈璐猛地抬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他的眼神很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像把钝刀子，轻轻剖开了她心里最软的地方。
　　“每个人都有不愿被触碰的角落，都有害怕的东西。”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和基因有关，和成长有关。如果你觉得自己内向、弱小，或许是因为……你在太安稳的爱里长大，还没学会怎么应付外界的风雨。”
　　陈璐愣住了，指尖的动作也停了。
　　……
　　记忆像被风吹动的书页，哗啦一下翻回了几年前。
　　“你有钱吗？”李诗琪的声音带着虚伪的甜腻，堵在楼梯口的阴影里
　　陈璐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我…我只有三十块。”
　　“先给她吧。”李诗琪拍了拍旁边女生的胳膊，语气 ‘公正’的说道：“毕竟，是你刚刚弄坏了她的棉服。”
　　“是她让我拿着的……”
　　陈璐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声音带着哭腔，“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破的……不是我……”
　　“可袖子上明明有个洞啊。”另一个女生阴阳怪气地说，“小心她告诉老师哦。”
　　“我……”陈璐咬着嘴唇，把到了嘴边的辩解咽了回去。
　　她那时候也不过六年级，不知如何处理这样的事情。
　　李诗琪笑着接过她递来的纸币，指尖划过她的手心，带着点刻意的冰凉，“这不就没事了嘛。”
　　她们说说笑笑地离开，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陈璐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
　　次日上课，陈璐的目光落在课本上，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那些铅字像活过来似的，在眼前扭曲、跳跃。
　　“陈璐！”
　　老师的声音像颗石子，打破了她混沌的思绪。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茫然地看向讲台。
　　老师皱着眉，语气严肃：“这道题的答案是什么？”
　　陈璐低下头，双手紧紧攥着笔，指节泛白。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师无奈地叹了口气：“坐下吧，认真听课。”
　　她缓缓坐下，努力想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可眼神总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向不知名的地方。
　　下课铃声终于响起，陈璐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了松。
　　“怎么回事？”后桌的雷朝阳察觉到不对劲，用笔杆戳了戳她的后背，“你这两天跟丢了魂似的。”
　　陈璐盯着课本上的句号，小声说：“没事。”
　　“你跟二班的纪玹很熟？”雷朝阳忽然压低声音，眼神里带着点八卦。
　　陈璐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雷朝阳挑了挑眉，语气暧昧：“你们两个……”
　　“他是我小时候认识的，比我大，算是哥哥。”陈璐无奈地解释，语气里带着点急。
　　雷朝阳显然不信，眯着眼睛打量她：“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哦～”雷朝阳拖长了调子，转回去时小声嘟囔了一句，“原来八卦是假的啊。”
　　陈璐没听见，她的心思又飘远了。
　　“陈璐。”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陈璐转过头，看到孟凡慧站在旁边，面无表情地说：“老师找你。”
　　没等她细问，孟凡慧已经转身离开了。陈璐心里咯噔一下，慌忙跟了上去。
　　走出教室，她才发现孟凡慧径直走向了对面的办公室。
　　正午的阳光透过走廊的窗户，在地面投下晃眼的光斑。
　　陈璐走进办公室时，班主任正背着手站在中间，脸色严肃得像块冻住的冰。孟凡慧站在一旁，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陈璐。”班主任的声音沉沉的。
　　“老师。”她捏了捏衣角，心里直发慌。
　　“她们跟你要钱了？”
　　陈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瞬间停跳了半拍，“我…我……”
　　“你爸妈挣钱很容易吗？”班主任的火气猛地涌了上来，手掌重重拍在旁边的办公桌上，“她们跟你要，你就给？！”
　　“是她们说……”陈璐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视线变得模糊。
　　“她们说什么就是什么？”班主任打断她，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她们让你跳河你也去吗？”
　　陈璐咬着嘴唇，将句咽了回去，眼泪无声地滑落。
　　“你们先回教室吧。”老师最终还是放软了语气，挥了挥手。
　　孟凡慧没看她，径直走了出去。陈璐跟在后面，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掉在走廊的瓷砖上。
　　刚走到教室门口，上课铃声就响了。
　　“报告！”孟凡慧喊道。
　　教室里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陈璐身上。她的眼眶还红着，根本藏不住。
　　老师无奈地叹了口气：“下次早点回来，进去吧。”
　　两人回到座位时，陈璐能感觉到背后若有若无的视线。
　　“她怎么了？”后排的王佳宁用胳膊肘碰了碰李诗琪。
　　李诗琪从桌上抬起头，伸了个懒腰，语气满不在乎：“管她呢。”
　　王佳宁有点心虚，搓了搓手：“她不会告诉老师了吧？”
　　李诗琪重新趴回桌上，声音含糊：“放心，就她那胆子……不可能。”
　　“也是。”王佳宁松了口气。
　　课上到一半，前门突然被推开。班主任的身影堵在门口，语气冷得像冰：“刘老师，麻烦叫一下王佳宁和李诗琪。”
　　王佳宁手忙脚乱地推醒李诗琪，李诗琪迷迷糊糊地抬头：“咋了？”
　　“老师叫！”王佳宁的声音都在抖。
　　两人磨磨蹭蹭地站起来，腿肚子都在打转。
　　办公室里，班主任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老师，咋了？”李诗琪强装镇定地问。
　　“你自己心里没数吗？”班主任指着她，声音都在发抖，“这是第几次了？！”
　　李诗琪立刻换上谄媚的笑，伸手扶住老师的胳膊，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您先消消气，有话慢慢说。”
　　她给王佳宁使了个眼色，王佳宁赶紧凑到另一边：“是啊老师，我们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老师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陈璐的事！你们真不知情？”
　　李诗琪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她咋了？”
　　“你们是不是跟她要钱了？”
　　“没有啊！”李诗琪立刻反驳，“是她先把佳宁的衣服弄坏了，我们就是……”
　　“真的吗？”老师看向王佳宁。
　　王佳宁的额头冒出冷汗，手心全是湿的，却还是硬着头皮点头：“是…是啊。”
　　“行了，你们回去吧。”老师摆了摆手，像是耗尽了力气。
　　两人如蒙大赦，脚步轻快地回了教室。
　　下一节课，原本的任课老师没来，班主任拿着教案走了进来，“开班会。”
　　她平静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语气里听不出波澜：“这次的事本来就是小事，衣服就破了个小口子而已。”
　　“李诗琪！”
　　“到！”李诗琪猛地站起来，声音洪亮。
　　“下课把钱还给人家。”
　　“好的老师！”
　　班会一直开到中午，下课铃响时，同学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陈璐慢慢收拾着书本，走到门口时，却被两个身影拦住了。
　　李诗琪在前，王佳宁在后，堵得严严实实。
　　“呦～”李诗琪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没想到你还会打小报告呢。”
　　她摊开手，晃了晃，“你看，打报告有什么用？我们还不是好好的。”
　　王佳宁想起刚才办公室的惊魂一幕，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推了陈璐一把。
　　陈璐身后就是讲台的台阶，她踉跄着后退，脚踝磕在台阶边缘，整个人向后倒去，不小心碰到第一排的桌子，书本顿时散落一地。
　　李诗琪立刻上前按住她的肩膀，让她动弹不得。王佳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弯腰捏住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
　　“你不是想要钱吗？”王佳宁的声音恶狠狠的，另一只手抓起一把粉笔头，劈头盖脸地甩在陈璐脸上。
　　纷纷扬扬地落下，散在她的头发上、衣服上。
　　“自己捡吧！”王佳宁松开手，转身就走。
　　“来了来了！”李诗琪笑嘻嘻地跟了上去，路过陈璐身边时，还故意踩了一脚她散落的书本。
　　不过，她们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
　　温热的指尖忽然触到脸颊，陈璐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又哭了。
　　“你…你怎么了？”林宸的声音带着点慌乱，指尖还沾着她的泪珠，晶莹剔透。
　　陈璐别过脸，手忙脚乱地摸口袋找纸巾，“没事。”
　　林宸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纸巾，递到她面前，“喏。”
　　“谢谢。”陈璐接过来，背对着他擦眼泪。等情绪平复得差不多了，她才转过身，努力挤出一个笑，“我没事了，谢……”
　　话没说完，就看到林宸的手停在她脸颊旁，指尖离她的皮肤只有几毫米，眼神里带着点犹豫和心疼。
　　“不用强撑。”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
　　陈璐的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带着哭腔挥拳打在他胸口上，“你闭嘴！我真的没事了！”
　　林宸被她打得闷笑出声，胸腔的震动透过拳头传过来，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你笑什么！”陈璐又气又窘，眼眶更红了。
　　林宸握住她的手腕，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觉到她皮肤的温度，“行了，是我的错。”
　　陈璐看到自己被握住的手腕，像触电似的抽回来，背到身后，指尖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
　　上课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尖锐地划破了楼梯间的宁静。陈璐回过神，往楼梯口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他，“上课了，你也早点回去。”
　　夕阳正好落在她身上，给她的发梢镀上一层暖金色，刚才的泪痕还没完全干透，却让她此刻的笑容显得格外明媚。
　　林宸愣了一下，直到她朝他挥手，“还不走？！”才猛地回过神，快步跟了上去。
　　林宸的班级在一楼，陈璐要去二楼。两人走到教学楼的楼梯口，停住脚步。
　　“拜拜。”陈璐冲他挥挥手，转身跑上楼梯。
　　林宸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才转身走进自己的班级。
　　陈璐走到教室门口时，语文老师已经在里面了。她站在门口，小声说了句 “报告”。
　　语文老师推了推眼镜，有些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 平时从不迟到的学生，今天竟然踩着点进来了。
　　“进来吧。”
　　陈璐快步回到座位，从抽屉里拿出语文课本。她抬头看向多媒体屏幕，正想翻到对应的页码，身侧传来纪玹的声音。
　　“85 页。”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打扰到别人。
　　陈璐点了点头，“谢谢。”
　　纪玹握着笔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却没再说什么。
　　整整一节课，两人都没再交流。
　　接下来的几天，除了必要的收发作业，他们像是回到了最陌生的熟悉人状态。
　　……
　　“接下来叫两名同学到黑板上做题。”物理老师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全班。
　　下面顿时响起一片哀嚎。
　　“刚刚都把解题思路讲清楚了，还做不出来？”老师有点生气，“杨仕宏！上来！”
　　杨仕宏苦着脸站起来，“别啊老师，我……”
　　对上老师严厉的眼神，他识趣地闭了嘴，挠着头慢吞吞地走上讲台。
　　“路轶！”
　　路轶猛地一颤，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老师，我…我没听懂。”
　　“没听懂还说话？”老师的语气带着点调侃，“你们两个隔了八丈远，还眉目传情呢？”
　　班级里顿时爆发出一阵哄笑，气氛轻松了不少。
　　“快去！”刘德宇在后排喊道，“大男人别磨磨蹭蹭的！”
　　路轶红着脸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写了个 “解” 字，就站在那里手足无措，一只手捂着嘴，偷偷看向杨仕宏。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在讲台上笑作一团。
　　“笑！还笑！”刘德宇走到后排，看到这一幕气不打一处来，”有什么好笑的！”
　　陈璐皱着眉看着草稿纸，刚才老师讲的步骤在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用第二阶段的摩擦力，就能继续算下去。”纪玹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很轻，却很清晰。
　　陈璐愣了一下，顺着他的思路想下去，眉头渐渐舒展开。她转过头，看到纪玹把自己的草稿纸推了过来，上面用红笔标注着关键步骤。
　　“谢谢。”弄明白之后，陈璐的脸上露出释然的笑，眼睛亮晶晶的。
　　纪玹看着她的笑容，也跟着笑了笑，”没事。”
　　陈璐低下头，开始整理自己的解题步骤，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算对结果的那一刻，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 终于搞定了。
　　正想再次谢谢纪玹，袖子忽然被轻轻扯了一下。
　　她转过头，看到纪玹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手掌摊开在她面前，掌心放着一张小小的卡片。
　　卡片上画着两个简笔画小人，手牵着手，旁边写着三个字：和好卡。
　　“小时候你跟我说……”纪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如果我们闹别扭了，给对方这个，就可以忘记不愉。”
　　他顿了顿，终于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点期待和忐忑，“现在…还作数吗？”
　　陈璐看着那张画得有点幼稚的卡片，嘴角忍不住上扬，强忍着笑意点了点头。
　　“当然作数。”她拿起卡片，指尖划过上面的字迹，“你什么时候画的？”
　　纪玹的耳朵有点红，“早就画了，一直没找到机会给你。”
　　“陈璐！”讲台上传来老师的声音。
　　陈璐猛地回头，站起身来。
　　“上来解题。”刘德宇指了指黑板。
　　陈璐刚走出座位，就听到老师又喊：“纪玹，你也来。”
　　她忍不住回过头，冲纪玹眨了眨眼，两人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
　　“哎呦～”杨仕宏路过陈璐身边时，还不忘挤眉弄眼地起哄。
　　陈璐瞪了他一眼，没理他。
　　两人在黑板上写完解题步骤，回到座位时，老师已经拿着红色的粉笔在上面批改了，一边改一边重新讲解。
　　下课铃声响起时，所有人都像被抽走了骨头，瘫在桌子上 —— 物理课总是格外耗费精力。
　　陈璐把课本放回抽屉，拿出下一节课的书，也趴在桌子上，打算小憩片刻。
　　身边的纪玹合上书本，侧过脸，将脸颊埋在手臂里。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柔软的发梢上。没人知道，他心里藏着一句没说出口的话。
　　我不想当你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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