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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逼民反哀哀血泪婴孩横死惨惨人间
程日来受了大罪,看上去虽还是胖壮,但脸上的锐气一扫而光,眼窝深陷,眼神也透露出疲惫,大牢里滚了一遭,虽未动大刑,但那份煎熬也足以磨平他几分棱角。
甫一进门,便恭恭敬敬跪倒在地,磕了个结结实实的响头,这是认清了大小王。
这等软骨头,唯有撞上真不要命的硬茬,方知收敛那身狠厉狂妄。
贾雨村抬了抬手,语气平淡无波,“坐。” 仿佛之前种种过节从未发生。
他将案上摊开的黄册、鱼鳞册往前推了推,“这两本册子,本官细看过了,有几处不明。”
程日来诺诺,“大人请问。”
贾雨村斜坐了,手指轻点桌面,“每亩产粮二三石,折合稻谷不过六七百斤,折成米更少,四百斤想是成色都极好。如州府每亩征收田赋米十之三还要多,那就是四五十斤。运南京还好,若运往北京,路上耗损更多,本官看旧年按十分之四石征收,你是如何收上来的?”
程日来脊背渗出冷汗,苦着脸道,“不瞒大人,征收确实艰难。上面对每石秋粮征收水脚钱、车脚钱、口食钱各一百文,又有辨验钱、蒲篓钱、竹篓钱各一百文,甚至还要征收漕运沿江神佛的香火钱一百文,差不多等于一石秋粮折款的一半以上。早两年,里长收不起来粮食,府衙也急得很。去年开始折钞,效果竟好的很,一百五十万石,很快收齐了。”
贾雨村冷然道,“去年一石米折钞三贯,市场米价一石可卖四贯,你们强行低价征粮,这差价自然落口袋了!”
程日来慌忙从椅子上滑跪地上,赶紧磕了个头,“启禀大人,折钞价格虽低于市场,但免除杂费,又不怕丢,故折钞的人占了十之八九。再者,官府将碎银子熔成整块,人力、火工、重量等还有耗损,这部分是官府承担了,因此算下来,并不比市场价低多少。折钞对百姓和官府都省时省力,官府不必派人押粮上两京,百姓不必辛苦拉粮到府县,不知省了多少口脚。”
池月侧耳听着,心下佩服。这样一个专制时代,官员们通过微调来运转国家机器,展现出超强的税务管理能力,纵是皇帝几十年不上朝,凭着这一纸纸公文,竟也能支撑二百余年不坠,也是个奇迹。
可他们再努力又有什么用?
上天垂象,王朝风雨飘摇。
程日来叹了口气,“去年实在分不开人手,治农官李斌押粮上京,走到渡口被李真大人截回来,道治农官不许押粮。上面政令是好的,只是在府县操作起来,问题频出。请大人明察,下官句句属实。”
贾雨村哼了声,“你自然说的是实话。只是这重税之下催逼索要,倒是完成了上官考绩,可百姓的脊梁骨,怕是早已压断了!”
程日来哭丧着脸,“大人想必知道,粮赋征纳不够,府县官考核便过不去,若欠着粮食,需得补缴够才能调任。前几任知府大人都压担子,下官如何敢诉苦?虽然知道下面人确有暴力征粮,却是无奈之举。今年收成不好,粮食又加征三十万石,下官便是铁打的心肠,也觉难呀!昨日下官还对王大人讲,今年收不齐粮食,可别怪我督责不力,实在是天灾难过。”
贾雨村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不欲追究往年是非,正要开口,杨学政拿了最新的文过来,上面写着今年加征辽饷、剿饷、练饷三项,共计三百文。
贾雨村勃然大怒,“荒唐!今年灾年粮食歉收,加征三十万石不说,如今又来三饷!一亩地辛辛苦苦劳作一年,落到手不过二两,户均三四亩地,一家人如何过一年?本官不必去视察都知道抛荒逃亡严重。”
一旁王臻也愁眉苦脸接道,“如何不是呢!户部拿着鱼鳞册下去清点,十家里三四家倒是空的,官田比私田税重,撂荒更严重,很多人倒宁愿上辽东打仗。”
官田税重却免役,私田税轻却要服役。如今官田抛荒,私田又被豪强侵吞,百姓无田可种,只得当流民。
前线几场战事失利,猃狁和几路反贼攻城夺地,来势汹汹。
兵者乃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打仗便是打钱,一处战事都能拖垮帝国,何况几处?朝廷加征可以理解,但对百姓而言,活着更艰难了。
贾雨村屈指按揉眉心,只觉千钧重担压顶。若在丰年,没有人祸匪患,官府以折钞、火耗调节征粮过程中的问题,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目今形势艰难,强行征收,容易引起民变。
凝视着那沾满血泪的黄册和鱼鳞册,贾雨村下定决心,“王臻,你去写请书给布政司,算个最新的户员数、官私田数出来,请布政司减免秋粮八十万石。”
王臻愁眉苦脸,“大人,这不好算呀。鱼鳞册和黄册十年一普查,现今只能报个大数。”
贾雨村点头道,“大数就行。如州府并没有这么多田地,碰着天灾,更产不出这样多的粮食。将虚额作定额,年年敲骨吸髓!前任知府倒是踩着百姓的尸骨高升了,却将百姓逼入绝境,长此以往,民变必起。如今多事之秋,安抚尚且不及,岂能火上浇油?程日来,这请书你就带到布政司,砍不下来税款,将你名下土地先充了公!”
这话说的程日来一哆嗦,他名下千亩田产,分了不同名字登记,就是为了避税,大人敢说出这话,大概率有把柄,这个心狠手黑的阎王爷,上次没砍了他脑袋,心里铁定憋着气呢,这才丢了个烫手山芋给他!
这差事,他不接也得接。
王臻心里快笑倒了,这个程日来不是交际圈牛批吗,大人真是知人善任,将这得罪人的差事丢程日来,一箭双雕,妙哇妙哇。
王臻和程日来退下后,池月转出屏风,“郎君,你如何对亩产市价这样清楚?听你刚才说,我才知道百姓生活如此艰难。”
贾雨村在经折上签字,顺口道,“我叫他们来,自然得清楚明细,不然怎么辖制他们去办事?让程日来跑这一趟,多少能减些税粮。”
池月发愁,“我也知道他能让布政司减个几万十几万石,只是得罪三司这账,终究还是记在郎君头上。你让程日来去减粮,不就是撕破脸表明三司给的额数有问题?上位者,最忌下官质疑其非。再者,三司收不够税粮,也难向户部交差,定会迁怒于你。郎君此番,又得罪上面狠了。”
贾雨村放下笔,眉心微敛,“随他吧。干这府县官,十分难作。对上如犬马奉承,唯恐不及。对四方过客如妓子逢迎,强颜欢笑。对下民又如老妈子般劳心劳力。上官如云聚散,过客如雨往来,簿书堆积如山,钱谷浩瀚如海。日日犹恐错漏。纵是做得花团锦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横竖要在地方上蹉跎一生,若能略减轻点民众负担,我心中也稍安些。”
池月心中触动,叹道,“郎君为百姓着想,可今年加征三百文,百姓只会骂你,才不管你减免税粮奔波劳苦,得罪许多人呢。”
贾雨村露出一抹近乎自嘲的淡笑,“我行事,但求心安,何须百姓知晓?他们知与不知,于我何干?我只忧心这粮赋太重,激起民变,难以收拾。比起征不上粮,那些被逼聚众为盗的反贼更是麻烦。”
池月默然片刻,“眼下,也只能寄望于程日来能说动三司减税了。待他回来征粮,又是一场硬仗。程日来能支使得动豪绅富户乖乖纳粮,又能镇得住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胥吏,缺了他,郎君还真是不好完成任务。”
贾雨村冷哼,“这些乡绅也十分可恨,侵吞土地,转移户口,造成财政亏空。我迟早要收拾他们!”
池月抿唇一笑,“父母官自该护住一方百姓。但这些乡绅就如程日来一样,紧要关头还真的靠他们出钱出力。若非罪大恶极,法理难容,何不稍加回旋,存几分缙绅体面?日后也好差使。”
贾雨村点头叹息,“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这豪绅也是逼民造反的推手。若再遇上个贪暴府县官,那真是遍地豺狼,民众如何不聚众为盗呢?”
池月一时无言。
世道已然如此,鼠盗蜂起,民不聊生。连京城天子脚下,都有贾芹招聚匪类之事,薛蟠在平安州遇盗,柳湘莲亦做了强盗,还有脂批说的“因子弟不肖,招接匪人”,这一波又一波的匪盗,岂非正是这王朝根基朽烂、底层彻底崩溃的泣血控诉?
眼前这位日后的大奸雄,明知得罪上官得罪同僚,仍一次次孤意而行,偏生在这关乎民生根本之事上,竟显得如此……对。
这微妙复杂的滋味,在她心头萦绕不去。
程日来一去好几日没音信,王臻急得每天里外进出打圈圈,烦的刘伯原直骂他绊脚。
王臻嘴上都起了一圈燎泡,面色颓唐,“别的府县已经开始征收,我如何不急?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刘伯原慢悠悠抿了口茶,微笑道,“前阵子我不得闲,现在是你,下一个还不知轮到谁倒霉。都是兄弟,我不看你笑话。”
说完嘴角快歪到了天上。
王臻想抡起膀子给他两下子。
程日来去了十一日才回来,一副心力交瘁的模样,他直奔公房,扑通跪下,“大人!下官尽力了,目下减征二十万石,这是布政司最大的让步。大人不知,下官这几日跑前跑后,不知挨了多少骂多少冷眼,大人若还逼下官,再不能够了!”
贾雨村正批公文,闻言忍不住要喝声好了。
这程日来果然是个有本事的,竟能让布政司松口。
本来派他去就是碰碰运气,有枣没枣打一杆子,私想着能减几万石都算烧高香。
这意外之喜让他心中快慰,面色却不显,他微微点头,“去吧,找王臻去领贴补,好好休息两日,抓紧时间征秋粮。”
大人第一次对他这样和颜悦色,程日来受宠若惊,忙磕了个头退下。
去王臻那填一堆纸方才领了二两银子,程日来喜滋滋的在手里抛来抛去,眉开眼笑的四处给人看,“大人赏我的银子!”
还让众人看成色多纯,都来掂一掂这二两多重。
众人被聒噪的很,都笑道,“你是欠大人收拾!”
程日来嘿嘿一笑,“大人如今可不收拾我,还赏我二两银子!”
众人白了他一眼,这人没救了。
程日来家产万贯,也领过差补,说实话,他十分不屑,那几个铜板不够他指头缝丢的。
可这二两银子,结结实实让他心甜意洽,欢喜的很。
虽说上京四处求门路请饭住宿贴了几十两,他也曾满腹怨言,可这二两银子,竟让他觉得也不值啥,啧啧啧,这银子可真亮!
如州府轰轰烈烈的收粮便开始了,从上到下一片繁忙,连王臻这样坐镇府衙的官员都忙的脚不沾地,来去如风。
数位粮长到官府领勘合,按照户房给的指标给里长下征粮指标,里长再把指标分配各位甲长,甲长挨户征粮。
甲长收到粮食后交给里长,里长交给粮长,粮长清点汇总完后,负责押运至指定地点,才算完差。
好在折钞,不必辛苦搬运粮食,收的也算快,不过半月,就收了五十多万石。
这日正午,府衙外陡然响起一片震天动地的嚎哭之声!那悲声凄厉,直透重门,连外书房的贾雨村也被惊动,霍然起身。
衙门口早已乱作一团!
数十个身穿粗麻重孝的百姓,不顾衙役阻拦,哭喊着往里硬闯。领头一个年轻妇人,披头散发,形容枯槁,哭得肝肠寸断,几次三番要挣脱束缚,狠命朝门口那对狰狞的石狮子撞去!口中不住嘶喊,“你们摔死了我的宝儿……我也不活了!让我随我的可怜孩儿去吧!”
张如圭、崔恕等人焦头烂额地安抚,急得满头大汗。见贾雨村出来,如见救星,慌忙迎上。
刘伯原这个臭嘴说中了,大家果然轮流倒霉。
那妇人见一众衙役簇拥着一位身着绯袍、气度威严的年轻官员出来,心知必是知府大人,绝望之下更是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拉扯,一头便向那冰冷坚硬的石狮子撞去!
“拦住她!” 贾雨村厉声断喝,已是迟了!
那妇人如离弦之箭般撞上石座!只听“咚”的一声闷响,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额角与狮身,人已软软瘫倒!
贾雨村惊怒交加,脸色铁青。征粮竟致摔死幼童!这是足以震动朝野、直达天听的泼天大祸!
他强抑心中惊涛,厉声喝骂,“还不快传司医!一群蠢材!”
目光扫过那一片刺目的素白和刺鼻的血腥,心知一场更大的风暴,已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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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昨晚写的文化气脉,当时看到就觉得nice,原来也有人和我一样认为。几年前和一个网友辩论石头记的成书时间线,1号一直叭叭肯定是乾隆时期,拿不出有力举证,我最后举证烦了,说出版时间不是成书时间,我看过明清(只论乾隆以前)几乎所有的世情、狭隘小说,红楼梦有明显的明文化影子(和清很不同),甚至某些是喵叫咪的照搬,文化气韵这种东西我无法对你阐述具体,看上几十本明清小说,你自然明白。最后总结就是,我不能表达具体,总而言之就是文脉,你们自行get。
2号一直作为旁观者看我们辩论,最后说到文脉,他说文脉这个词总结的特别好,他一下就get到了。2号是浙大的学生,全程沟通中,我觉得很舒服,就是知识库的匹配,让你不必向下兼容,努力解释。并不是看不起1号,我向来尊重喜爱每一个有思想的人。只是知识库、逻辑分析能力这些,学校真能区分开一大批人,12号刚好就是例子。
前一章说的晚明文化气脉和我说的文学气脉其实不太一样,我指的是字里行间,以及所表达的内核思想,并不单指兴亡感慨这些。
文学这种东西,真得多读多看。比如有次我讲诗词时候说到在唐时期,王维的文学地位高于李杜,和现代人所认为的李杜是巅峰不同,当时就有人反驳。其中有个妹子补充,这个说的对,也有很多大家说过。我还真不知道有其他学者也认同这个观点,这个是我读唐诗总结出来的。
石头记作者的知识库太庞杂了,我们要明白他想表达什么,只有努力完善自己的知识储备。好比提到梅花,有的人想到的意境是墙角数枝梅,而作者想到的是月明林下美人来,同一个东西,知识面不同,感知的美也不同。
总之,多读书!
2.我刚翻回去,发现第一章忘了声明,如皋简称如州,在明是县,为扬州府辖县。扬州府下辖7县3州。
因为文中写本府,再者方便行文,我就当如州府写了(文中假借汉唐,唐时有如州府,当然不是同一个级别)。
贾雨村一个进士外放,其实混的挺背,没根基被外放很合情理。
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能和娇杏相遇(地方太小,封肃家是富户,住在县城很合理,上任又是大事),为什么后来能托朋友到林如海家当老师(贾雨村地方从政的人脉资源在扬州府)。
3.明亡一个重要原因是县衙吏治大坏,廉明敏干者不容于上下,明末大思想家顾炎武就持此观点。明末农民大起义,小半出自天灾,大半出自人祸,而横征暴敛是酿成社会动荡的直接原因。李自成“三年免征,一民不杀”、“迎闯王,不纳粮”更是从基层动摇了明王朝的根基。
4.石头记的经济体系是逐渐崩溃的,经济体系的崩溃又导致书里王朝的覆灭(从应天府到江宁府)。在满篇风花雪月家长里短中,作者用细节珍珠串联起经济崩溃的事实,而经济崩溃是由天象、匪患、兵灾还有朝政失控引起的,这些书中都有细节,轻轻一笔,重达千钧。
我很想借税粮征收来阐述下社会如何一步步崩溃(历朝历代的崩溃都脱不开税),但是一是年底忙没时间,二是太复杂,写的越多问题越多,故只写个大概,意思到就行了,如有错误,有劳uu们自行脑动改正hhh
5.征粮、断案应该是州县的事,这里挪到府,为行文方便。
6.明袁宏道:上官如云,过客如雨,簿书如山,钱谷如海。朝夕趋承检点,尚恐不及。
7.麦子熟了几千次,种粮不纳税第一次。小时候家在镇上,后街有粮站,四面高高的库房围起大大的院子。记不清具体时节,只记得一到时间,各家各户推着板车去粮站交粮,那样人多热闹,小孩子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这章我觉得自己写的很好,基本表述清了石头记里层出不穷的强盗是怎样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