俪曲

　　翌日。

　　一大早，刘郢便命令军队集结，然后启程到昨夜攻下的那个部落去扎营，军队陆陆续续地翻过那座被裴劭命名的夕照山。

　　经过昨夜裴劭的启迪，刘郢对于自己心中的想法有了认定，但要不要表达自己的心意，何时表达自己的心意，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刘郢心中没底。

　　他从没感觉自己这么怂过。

　　裴劭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昨晚便怂恿他一鼓作气，直截了当说了算了。

　　刘郢只当他是个疯子：“大半夜的突然有人跑到你面前对你说这等事，你会不会觉得人家神经病？”

　　裴劭想了想，深以为然，便不再瞎怂恿了。

　　刘郢只觉现在还不是时候，目前最大的事是要获取刘丞与突厥勾结的罪证，回去将此事呈上并解除将军府的危机，而不是儿女情长。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完全没有把握宋映溪会接受他的心意。

　　这种心虚的情绪导致刘郢今日见到宋映溪，一直觉得不大自在。

　　“王爷，你是否有话要与我说？”宋映溪也察觉到了他的不自然，好几次发现他看着自己，可四目相对后稍顷，他便会率先移开视线，这让宋映溪十分诧异。

　　“无事。”刘郢又一次移开视线。

　　还是等到将这些事解决之后再说罢，刘郢在心里喟叹一声。

　　到了下午，整个军队已经在佩达鲁的部落扎营完毕，军营里升起了篝火，是时候该准备晚饭了。

　　由于经过邢州时魏全大人给他们准备了十分足够的粮食，是以从离开邢州后直到现在，军营里的伙食都很是不错。军营就紧挨着佩达鲁的部落，阵阵的饭菜香将不少突厥小孩子吸引了过来。

　　部落里的突厥人仍被大周军队监视着，他们的兵器全被缴至一处，由大周士兵看管，但突厥人可以自由活动，毕竟现在大周三万兵马均在此处，实在无法造次。

　　大周的饮食习惯素来与突厥不同，那些突厥的小孩子从未尝过，是以均成群结队地围在大周军营的几处篝火旁，呆呆地望着沸腾的大锅，嘴角挂着晶莹的哈喇子。

　　宋映溪见孩子们嘴馋，想到了昨夜她在突厥的营帐外偷听到佩达鲁部落的储存的粮食可能不够过冬，是以她大致点了点孩子的数目，然后回去向刘郢禀明了一下情况，看看能否分一些给这些孩子们吃。

　　刘郢迟疑了一会，道：“如今大周与突厥正是僵持的时期，把咱们的粮食分给突厥人怕是军中将士会有微词。”

　　宋映溪道：“只是分给小孩罢了，将士们应该会理解，方才也是有几个士兵问我能否分一些给那些孩子，没有王爷的准允，他们也不好自作主张。”

　　刘郢沉吟道：“如此，那便分一些吧，控制好数量，不要太多，他们突厥人自己也有饭吃。”

　　宋映溪心喜，脆声道：“多谢王爷！”

　　刘郢看着她兴冲冲离去的背影，弯了弯唇。

　　在军营里吃完晚饭后，宋映溪将阿史那达度带出来遛遛，想顺便了解一下突厥各部落的情况，尤其是那个叫吒利的部落，还有那个叫突砵利的突厥人。

　　阿史那达度穿的是一身大周士兵的服饰，是以跟在宋映溪身后，没人会联想到他是个突厥人。

　　宋映溪回头问他：“咱们去哪聊？”

　　阿史那达度深吸了口气，抬眸道：“到山上去看看吧。”

　　宋映溪点头，然后便带着他往山上行去，孰知没行出多远，便听到身后有人喝道：

　　“*喂！”（带*为突厥语，下同）

　　宋映溪与阿史那达度双双回头，原来是那个名叫塔塔的突厥少年。

　　塔塔俊眉倒竖，朝宋映溪道：“*那天咱们没分出胜负，你愿不愿与我再比试一次？”

　　宋映溪真是觉得奇了怪了，这小兄弟怎的如此执着？然后回头看了一眼阿史那达度，见他只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宋映溪便抬了抬下巴：

　　“*上去再说。”

　　塔塔看着那山坡，只犹豫了一瞬便应承下来。这娘娘腔只带了一个人，就算要暗算他，他跑还跑不过他俩吗？

　　于是一路上，塔塔一言不发地跟在前面两人的身后上了山。宋映溪与阿史那达度倒是没有介意塔塔的加入，用汉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这小兄弟怎么还缠上你了？”阿史那达度饶有意味地问她。

　　宋映溪耸耸肩：“上回咱们偷袭他们部落时我一时兴起碎了句嘴，说他要是能伤到我便
　　算我输，结果王爷硬是把我拦了下来，没分出个输赢，谁知他竟还上了心。”

　　阿史那达度回头偷偷看了塔塔一眼：“唔，是个身子骨健壮的小勇士，我看你真不一定能打赢他。”

　　“别，我本就没说要打赢他，”宋映溪眉飞色舞，“我只说他要是能伤到我才算我输，我才不跟他打，我谁也打不过。”

　　阿史那达度讥嘲道：“啧，大周人真是奸诈。”

　　宋映溪回嘴：“小可汗还要倚赖奸诈的大周人呢，也好不到哪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来到了半山腰，塔塔跟在身后半个字也听不懂。这半山腰有一处开阔的平地，十分适合谈天说地、切磋比武，宋映溪满意地点点头，大手一挥道：

　　“就这吧，我爬不动了。”

　　阿史那达度：……

　　宋映溪回头看塔塔：“*小兄弟，我先把话说在前头，我打不过你，也不会跟你打，但只要你能伤到我，才算你赢，如何？”

　　塔塔一边松筋骨一边道：“*废话少说，别说伤你，把你打趴在地上都行！”

　　话方说完，塔塔便挥着拳头朝宋映溪打去。十五六岁的少年像一头苍狼，矫健又灵活，这一拳打出去被宋映溪轻松躲过，但他眼珠一动，那拳头张开化成手刀，借着伸出去的劲头向宋映溪的脖颈横劈而去——

　　宋映溪一笑，直接竖起手一挡，这一挡根本没使上太大劲，就着他往前逼进的力道轻描淡写地连轴打了个空翻，稳稳往后退了一步，离开了他的出招范围。

　　塔塔咬紧了后槽牙，十分不甘，为何自己既比这娘娘腔高又比这娘娘腔壮，却根本连碰都碰不到他！

　　如此想着，塔塔眼神一凛，手指一收紧握成拳，直直朝她面门袭去，宋映溪双手负在身后，只微一偏头，便轻巧地躲过了这带着疾风的铁拳，少年收回手的瞬间浑身一绷，如扇面般翻了半身，然后伸腿朝宋映溪踹去！

　　宋映溪也是没想到他身子这么灵活，前一招还未完全结束，他便能迅速做出下一个动作，但她反应也同样灵敏，在判断出他意图的一刹那身体也同样做出了应对——

　　只见她身子猛地一侧，束在头上的秀发便在空中甩出一个凌厉的弧度，塔塔的腿便堪堪从她心窝前面几寸的地方踹过去。

　　好险。

　　宋映溪摆正身子时塔塔已经收回了腿，但双目仍紧盯着她，两手握成拳停在身前，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
　　c就在塔塔再想出招之时，不知为何眼神往旁边的阿史那达度身上带了一带，这一看不打紧，塔塔当场愣住，似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个面容熟悉的大周士兵。

　　“*小…小可汗？”

　　阿史那达度也十分惊异自己竟能被这少年认出，不敢置信地笑了一声，用突厥话说道：“*这都能被你认出？”

　　塔塔内心凌乱，眼中闪过一丝惊慌：“*小可汗…小可汗怎会再此处？”说罢，塔塔又眼神复杂地看了宋映溪一眼：“*为，为何是与这大周人一起？”

　　阿史那达度敛了神色，肃容道：“*此事十分复杂，希望你能保守秘密，别让其他族人知道。”

　　塔塔蹙起两道剑眉，俨然无法理解，他仍指着宋映溪道：“*复杂？有什么事能复杂到要与这大周人待在一起？小可汗你可知他们昨夜袭击了我的部落！”

　　阿史那达度并不在意他的问责，而是上前了两步，笑了一声，可那面容分明是嘲讽的模样：“*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跟敌人在一起？”

　　塔塔不作声，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喊，确实不应该！

　　可是他不敢说，他曾在一年前见过达度小可汗，那时其他突厥首领都对他们部落视若无睹，只有阿史那达度肯为他们全族上下争取来了足以挨过整个严冬的粮食，虽然突厥人大多以葛罗小可汗马首是瞻，但是他更敬佩达度小可汗。他不能接受他心中一直崇敬的人竟然与大周人勾结，他决不能接受！

　　见塔塔不说话，阿史那达度又接着道：“*可你方才连出三招，完全没能给这个所谓的敌人造成丝毫威胁，也就是说，你非但没有能力制敌，反而被敌牵制，他们的人可以趁你缠斗时去将你的族人俘获，然后反过来要挟你。”

　　听到这话，塔塔攒成拳的双手微微发抖，胸口在明显地起伏，既恨又怒。小可汗说得完全没错，昨夜大周人就是这样将族里的妇孺制住，然后来威胁他们的首领，而他们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你还年轻，不知道这世上既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阿史那达度继续道，“*你看似我在与大周人勾结伤害自己的子民，却不知我正在做一件，希望让突厥汗国便得更好的事情。”

　　塔塔抬头，眼神迷茫。让突厥……变得更好的事？

　　阿史那达度拍拍他的肩：“*用武力可以征服一个人的驱壳，却无法征服他的心。何况我们的武力，根本无法与大周相提并论。这就是为何你啊爹昨日很快便向大周人献降，在无法与敌人对抗时，减少伤亡和损失才是最重要的。”

　　塔塔还是不明白，他真的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他们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而大周人有良田美地，却还是要侵略他们！可是，小可汗说的话，又让他想起去年小可汗为他们争取来的粮食，小可汗确实没有用武力去征服他们部落的每一个勇士，但是小可汗的举动，确实也赢得了他们的尊敬。

　　塔塔内心十分矛盾。

　　宋映溪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她虽只比塔塔大上一两岁，但由于两人成长环境不同，有些事对于她来说早已是约定俗成，而有些事对于塔塔来说，却是天方夜谭。方才阿史那达度说的那番话，对他内心的价值观感无疑是不小的冲击。

　　良久，塔塔抬起头，那眼神似有委屈，也似有试探：“*小可汗此举…真的不会伤害突厥的子民？”

　　阿史那达度正色道：“*我既要做一件让突厥便得更好的事，又怎会让突厥子民受到侵害？昨夜大周士兵若要动真格，你如今已无法站在此处同我说话了。”

　　宋映溪点头，以示真诚。

　　塔塔垂眸，像个泄气的孩子：“*就算没有大周人，我们部落也不知能否熬过这个冬天。族里的勇士正在老去，妇孺数量逐渐增多，每年将牛羊进贡给突砵利后粮食所剩无几。突砵利还说…还说咱们首领是把生锈的刀，已经不中用了……”

　　塔塔哽咽道：“*是我没用，我没办法保护我的族人，却将此事全怪在大周人身上……”

　　阿史那达度笑了一声，眼神有些桀骜不驯：“*谁说你没用？要不要跟着我拼一把？以后让每个突厥人都过上好日子！”

　　塔塔眼神晶亮：“真的？”

　　阿史那达度拍了拍他的肩：“*我几时骗过你？上回我不就让你们族人吃上饭了？”

　　…

　　送走塔塔后，宋映溪看着阿史那达度的背影道：“小可汗方才说，‘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咱们如今也可称得上一声朋友，不知日后小可汗会不会把咱们当成敌人？”

　　阿史那达度笑了一声：“小军师这么聪明，自然知道世事无绝对，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我即便在次给你打了包票，日后若真有兵戎相见的一天，此话也全当放屁。”

　　宋映溪也笑了：“我不过是希望小可汗不要如你兄长一般目光浅陋，若小可汗真的志在远方，肯定会明白短期内进犯大周是不智之举。”

　　阿史那达度看着山下的灯火，这已是这广袤荒原里唯一的慰藉。

　　“我自然明白。等我兄长下台，我接替他与大周谈判时必然不会诸多阻挠，我只要一样，”阿史那达度回头，“那便是重开商道，与大周互市。若能满足这一点，其他突厥再有牺牲，也只是暂时的。”

　　宋映溪放下心来，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小可汗不必担心，相信昭王殿下也会赞成此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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