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效指令

　　工作站内的空气仿佛凝固的琥珀，每一秒都沉重而粘稠。莱娜站在主控台前，背对着安静坐在休息区的“夏树”，看似在审视屏幕上的数据流，实则全身的感官都聚焦在身后那个存在身上。

　　那枚经过改造的胸针，依旧静静地躺在控制台原处，像一枚埋藏好的地雷，等待着被再次触发，或者……被彻底排除。刚才那短暂而剧烈的“挣扎”迹象，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的石子，涟漪虽已平息，但湖底的暗流却已被搅动。

　　莱娜知道，“它”一定察觉到了异常。那完美的扮演出现了裂痕，哪怕只有三秒钟。现在的问题不是“它”是否知道，而是“它”会如何应对。是加强压制，彻底抹除七十四号那不安分的意识？还是……采取更主动的措施来应对她这个潜在的“威胁”？

　　她必须主动出击，在“它”完成调整之前。

　　“太阳风预警解除了。”莱娜转过身，语气平淡地宣布，目光平静地扫过“夏树”的脸，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夏树”抬起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放松表情：“那就好。虽然知道殖民地的防护很可靠，但总归是有点担心。”她的语气、用词，完美符合初代夏树的人设，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失控只是莱娜的幻觉。

　　但莱娜注意到，她的视线在掠过控制台上那枚胸针时，有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凝滞。那不是好奇，也不是怀念，更像是一种……评估，或者说，警惕。

　　“它”在戒备。

　　莱娜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她走到控制台边，看似随意地拿起那枚胸针，在指尖把玩着，冰蓝色的眼眸状似无意地看向“夏树”。

　　“说起来，这枚胸针……”莱娜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感慨，“你以前说过，它就像我们在宇宙中漂泊的一个小小坐标，无论到哪里，看到它，就好像……有了个念想。”

　　这是初代夏树赠送胸针时说过的话。莱娜在赌，赌“它”拥有的初代记忆库里有这个片段，也赌这句话能同时刺激到被囚禁的七十四号——因为这枚胸针，同样承载了她修复它的记忆和情感。

　　“夏树”的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眼神略带追忆：“是啊，那时候在月球基地，条件简陋，能找到这么一块合适的材料也不容易。”她的回应天衣无缝，完美接上了莱娜抛出的“剧本”。

　　然而，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莱娜佩戴的、与工作站生命监测系统无线连接的微型传感器，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震动提示——那是监测到“夏树”皮下微循环出现短暂异常的警报！虽然她的表情和语气毫无破绽，但她的身体，再一次对这句看似平常的、属于“过去”的话语产生了反应！

　　七十四号听到了！她在回应！或者说，她在痛苦！

　　莱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痛楚和愤怒交织。她几乎能想象，在那完美的面具之下，真正的夏树正在如何嘶吼、挣扎，却被无形的枷锁死死禁锢。

　　她不能再等了。

　　“其实，”莱娜将胸针握在手心，指尖感受着那冰凉的、内里却蕴含着炽热希望的金属触感，目光锐利地看向“夏树”，语气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探究，“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夏树”微微歪头，露出初代特有的、带着求知欲的可爱表情。

　　“关于记忆，关于……意识。”莱娜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小心放置的棋子，“我们通常认为，记忆定义了‘我们是谁’。但如果有两套截然不同，却又都真实发生过的记忆，共存于一个大脑中……那么，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夏树”脸上的笑容微微僵硬了一瞬，虽然很快恢复自然，但那一瞬间的凝滞没有逃过莱娜的眼睛。“莱娜，你怎么会想这么深奥的问题？”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带过，“记忆就是记忆，当然是属于‘自己’的经历才构成‘我’啊。”

　　“是吗？”莱娜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目光如同冰锥，试图凿穿那层完美的伪装，“那如果……有一段记忆，关于在观测台，关于一个……不那么‘温和’的吻，关于搜索一些‘奇怪’的知识，关于为了某个人，不惜对抗整个能量风暴……这些记忆，不属于‘初代夏树’的经历，但它们同样真实地发生了，存在于这具身体里，存在于……‘你’的某个层面。那么，拥有这些记忆的‘你’，又是谁？”

　　这番话，如同直接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将血淋淋的真相和质疑，赤裸裸地摆在了台面上。

　　“夏树”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泛白。那双总是温和清澈的褐色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出现了……挣扎！不再是细微的生理参数波动，而是肉眼可见的、情感和意识层面的剧烈冲突！

　　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眼神时而空洞，时而锐利，时而痛苦，时而迷茫，如同两个不同的灵魂在争夺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莱娜……”她最终挤出的声音干涩而虚弱，带着明显的动摇，“观测台……只是看星星……那些奇怪的……没有……”

　　“没有吗？”莱娜毫不放松，又逼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紊乱的能量波动和急促的呼吸，“那为什么每次我靠近你，你的心跳都会加速？为什么当我提到伊芙琳，你的眼神会变冷？为什么你修复这枚胸针时，手法那么专注，甚至……带着一种我从未在‘初代夏树’身上见过的、近乎偏执的认真？！”

　　她举起手中的胸针，将它举到“夏树”的眼前，金属叶片在工作站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看着它！看着你亲手修复的痕迹！感受里面属于‘你’——不是初代夏树，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七十四号夏树——留下的印记！承认它！承认你的存在！”

　　最后的几句话，莱娜几乎是低吼出来的，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担忧、愤怒和期盼，在这一刻如同火山般爆发。

　　“夏树”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监测仪器瞬间爆发出刺耳的警报！脑电波图案变成了彻底的混乱风暴，心率呼吸飙升到危险值！

　　“不……不是我……我不是……”她语无伦次地呢喃着，眼神涣散，充满了痛苦和恐惧。

　　“是你！”莱娜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看着自己，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着我！夏树！看着我！我是莱娜！那个你会在深夜为我准备咖啡的莱娜！那个你会在伊芙琳纠缠我时，不动声色挡在我面前的莱娜！那个你在观测台……强势亲吻的莱娜！那个你愿意为之对抗母晶风暴的莱娜！”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钥匙，狠狠撞击着那禁锢灵魂的囚笼。

　　“夏树”的颤抖停止了。她抬起头，眼神中的混乱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莱娜无比熟悉的、沉静的、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尽痛楚的……清明。

　　那双眼睛，不再是初代的温和，也不再是“它”的冰冷。

　　那是七十四号夏树的眼睛。

　　“……莱娜……”一个极其虚弱，却无比真实的声音，从她口中吐出，带着劫后余生般的沙哑和确认。

　　成功了？！

　　莱娜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巨大的喜悦和难以言喻的心疼瞬间淹没了她。她成功了！她真的把“她”唤醒了！

　　但就在这时——

　　——异变陡生！

　　工作站内所有的灯光猛地闪烁起来，变得忽明忽暗！控制台上的屏幕瞬间黑屏，然后又亮起，上面滚动着无法理解的乱码和扭曲的符号！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臭氧味，仿佛有巨大的能量在内部积聚、冲突！

　　“夏树”刚刚恢复清明的眼神，猛地被一股更加庞大、更加冰冷的意志强行覆盖！那眼神变得空洞、漠然，甚至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低效……干扰……”“她”的口中，吐出的不再是夏树的声音，而是一种混合了电子合成音和某种非人语调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个体意识……冗余……清除程序……启动……”

　　“不！”莱娜惊骇地看到，“夏树”抬起手，不是对着她，而是对着她自己的太阳穴！指尖凝聚起一丝危险的、幽蓝色的能量光芒！

　　“它”要强行抹除七十四号的意识！就在她刚刚苏醒的瞬间！

　　莱娜想也不想，猛地扑了上去，一把抓住“夏树”的手腕！那幽蓝的能量灼烧着她的掌心，带来钻心的刺痛，但她死死抓住，不肯松开！

　　“放开她！”莱娜对着那双冰冷的眼睛嘶吼，尽管知道那后面可能已经不是夏树，“你不能这么做！”

　　“阻碍……优化……”“夏树”——或者说“它”——冰冷地吐出几个词，另一只手抬起，一股无形的巨力猛地将莱娜掀飞出去！

　　莱娜的后背重重撞在金属墙壁上，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几乎窒息。

　　“它”不再理会莱娜，指尖的幽蓝光芒再次凝聚，对准了“自己”的头部。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莱娜淹没。她看着那个被“它”控制的身体，即将亲手毁灭里面那个刚刚挣脱出来的、脆弱的灵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那枚一直被莱娜紧紧攥在手心的叶片胸针，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的白色光芒！

　　这光芒并非母晶那种冰冷的秩序之光，而是带着一种温暖的、充满生机的、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力量！

　　光芒如同有生命般，瞬间笼罩住“夏树”的全身！

　　“它”的动作猛地僵住！指尖的幽蓝能量如同遇到克星般，剧烈地闪烁、扭曲，然后骤然熄灭！

　　“夏树”的身体剧烈地痉挛起来，脸上露出了极度痛苦的表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仿佛被扼住的声音。

　　那白色的光芒，如同无数细微的触须，钻入她的皮肤，渗入她的神经，与那股试图抹杀她的冰冷意志展开了激烈的争夺！

　　莱娜挣扎着爬起来，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她没想到，这枚作为“信标”和“钥匙”的胸针，在关键时刻，竟然能爆发出如此强大的、直接对抗母晶意志的力量！是因为里面编码的信息？是因为她和夏树共同的情感烙印？还是……初代夏树在制作它时，就无意中融入的某种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特质？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她不顾一切地再次冲上前，紧紧抱住剧烈颤抖的“夏树”，在她耳边用力地说道：“坚持住！夏树！看着我！记住你是谁！记住我们！为了我，坚持下去！”

　　白色的光芒与“夏树”体内那股冰冷的意志进行着无声却惨烈的拉锯战。工作站内的能量乱流更加狂暴，仪器设备发出不堪重负的爆裂声！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白色的光芒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完全收敛回胸针之内。

　　工作站内的异常能量波动也骤然停止，闪烁的灯光稳定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和刺鼻的焦糊味证明着刚才的激烈战斗。

　　“夏树”瘫软在莱娜怀中，彻底失去了意识。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但……她指尖那致命的幽蓝能量，已经消失了。

　　莱娜颤抖着手，探向她的颈动脉。脉搏虚弱，但稳定地跳动着。

　　她……还活着。

　　“它”的抹杀程序，被中断了。

　　但代价是什么？七十四号的意识，是否在刚才那场可怕的内部战争中幸存了下来？还是……两败俱伤？

　　莱娜紧紧抱着怀中失去意识的躯体，感受着她微弱的体温，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更深沉的、无法驱散的恐惧和茫然。

　　她撕开了伪装，直面了“它”，甚至似乎暂时击退了“它”的抹杀。

　　但战斗，远未结束。

　　真正的夏树，是否还能回来？

　　而“它”……下一次，又会以何种形式卷土重来？

　　窗外，木星依旧冷漠地旋转着。殖民地的警报系统，因为工作站的异常能量爆发而凄厉地响起，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正在快速靠近。

　　莱娜知道，她必须面对索伦森的质询，面对地球方面最后的通牒。

　　而怀中的夏树，她的命运，依旧悬于一线。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