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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惊鸿
送走所有宾客,秦岩回到外书房,处理了一份刚刚送到的加密急件。
直至烛芯燃短,夜阑人静,他才搁下笔。
书房里重归寂静,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那些被政务强行压下的画面,到底还是浮了上来——漕运官员激动的夸赞、岑守备暧昧的笑语,还有她站在灯火阑珊处,那个纤细却挺直的背影。
"……这般才貌双全的妙人儿……"
秦岩蹙眉,揉了揉眉心。
夜风从微敞的窗隙钻入,带着寒意,却吹不散那几分不该有的酒意,更吹不散脑海里那双沉静剔透的眼睛。
荒谬。
他索性起身推开书房门,夜风扑面,带着竹叶的沙沙声。
他本意是随意走走,散散酒气,脚步却自有主张般,穿过月色清冷的回廊,绕过假山竹影,待他回过神,竟已站在了听竹苑的门前。
院内灯火已歇,只余檐下一盏灯笼在风中轻晃,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他在原地静立了片刻,夜风卷着寒意,拂过他微热的面颊。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去时,里面传来几声轻微的“嘘”声和细碎的脚步声,紧接着,门从里面被拉开一条缝。
探出头来的是春华。她手里没拿灯笼,正一边回头张望,一边用脚尖将一只试图钻进屋的野猫轻轻拨出门外,嘴里还小声嘟囔着:“去,去,可不能进来……”
冷不丁抬眼,见到门外如松柏般伫立的秦岩,吓得她手一抖,下意识就把门全拉开了,那只野猫“喵呜”一声,趁机从她脚边窜回了院中黑暗处。
春华也顾不上了,慌忙敛衽行礼,声音都变了调:“大、大人!”
她这声惊呼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秦岩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尚未开口,便听得内室传来阿宁的声音,带着些许慵懒:“春华,怎么了?”
“小姐,是、是大人来了……”春华侧身让开,回头怯生生地禀报,一脸闯了祸的惶恐。
内室里静默了一瞬。
秦岩却并未离开,反而顺势迈步,径直跨入了院门,玄色的身影带着夜间的寒意,瞬间侵占了听竹苑门口这片狭小的空间。
“无事。”他声音低沉,回应着内室的询问,目光扫过地上那道一闪而过的猫影,最终投向那扇虚掩的内室门扉,“路过。”
他的举动出乎意料。春华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
内室的门被轻轻拉开。
阿宁站在门内,身着月白中衣,墨发未绾,如云般流泻肩头,肩上匆忙披着的莲青羽缎斗篷只松松搭着,带子显然来不及系。
暖黄的烛光从她身后透出,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也照见她眉眼间被惊醒的些微惺忪与茫然。
见到他已站在外间,她眸中讶异之色更浓,下意识地抬手拢紧了松垮的斗篷,微微屈膝:“表哥?”
她的声音里带着刚被扰醒的柔软沙哑,以及一丝困惑,“您……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可是府里出了什么事?”
夜风跟着秦岩卷入室内,拂动烛火,也带来了她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香气,与他带来的寒意交织在一起。
他的目光在她被墨发衬得愈发莹白,甚至带着几分脆弱感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掠过她因匆忙而未能掩好的、单薄的中衣领口,随即移开,落在室内那盏跳跃的烛火上,语气听不出情绪:“宴席散后,还有些事务。路过,听见动静,顺道看看。”
这话,连同他此刻站在这里的行为,都显得格外突兀。
阿宁安静地看着他,没有戳破,只是微微侧身,让开通往内室的路,语气温和,带着关切:“劳表哥挂心,只是猫儿扰人罢了。夜寒露重,您……要进来喝杯热茶,醒醒酒吗?”
她发出邀请,姿态恭顺,仿佛他此刻带着酒意的深夜闯入,只是一次寻常的、来自兄长的关怀。
秦岩却心头微动。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映着烛光,除了刚醒的朦胧与真诚的疑惑,看不出任何算计。
“……不必了。”他终是拒绝,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几分。
烛火噼啪一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那眸色在跳动的光影下显得愈发深邃难测。
"你今日……表现尚可。"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
短暂的停顿后,他的目光似是无意地掠过她未系好的衣带,又很快移开,落回她清澈的眼底。
"示人以华,守己以默。你已深谙此道。"
这句话,已远超“尚可”,是对她今晚全局表现的终极肯定。
然而阿宁还来不及细品这话中的深意与认可,便听他话锋陡然一转:
"不过……"他目光渐锐,开始剖析她完美表现下的每一丝瑕疵,"急智有余,章法不足。孩童落水虽处置得当,却暴露巡夜婆子调度之失,此为一。孙知府言语试探时,你该反刺探其与赵同知嫌隙之深浅,而非仅被动应对,错失良机,此为二。"
他说得又急又快,仿佛要将所有该教导、该指正的话,在这不合时宜的深夜,一次性地倾倒完毕。
他微微停顿,那目光终于真正聚焦于她,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仿佛要通过她的眼睛,看穿她所有潜藏的心思:"记住,完美的局,不应依赖主事者的临场急智。你要造的,是一个即便你不在,也能自行运转、不容撼动的规矩。"
话音未落,他已倏然转身,玄色衣袖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利落而决绝的弧线,仿佛多停留一刻,那些被强行压抑的、不属于“导师”身份的情绪便会失控。
与以往纯粹的教导不同,阿宁清晰地感觉到,他今晚的点评异常严苛,语速也比平时更快,带着一种不欲多言的仓促,和一种……急于稳固某种界限的强硬。
这种反常的、近乎仓促的冷静,比任何温和的注视都更让她心头一紧。
"表哥留步。"阿宁忽然出声。
秦岩身形一顿,却没有回头。
"今日之宴,宁儿尚有一事不明。"她的声音清澈如泉,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孙知府言语试探之时,若反刺过甚,岂非显得秦府待客失仪?这其中分寸,还望表哥明示。"
她这个问题问得恰到好处,既是对他指教的回应,也是对他异常举止的试探。
秦岩背对着她,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拢。他听得懂她话中的机锋,这个女子,永远都能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提出最致命的问题。
"分寸?"他缓缓转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跃,"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失仪与否,由你定义。"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门外,仿佛再多待一刻,就会被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看穿内心不该有的波动。
秦岩离去的脚步声在夜色中渐行渐远,最终融入了风声。
阿宁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未动。指尖传来的丝绦冰凉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逐渐沉淀。
今晚的秦岩,与往常那个运筹帷幄、从容不迫的表哥……不太一样。
他那近乎仓促的严厉,刻意回避的目光,以及那句意味深长的“示人以华,守己以默”,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她走到妆台前,铜镜中映出她墨发素颜的模样。忽然间,她明白了秦岩那一瞬间的停滞源于何处。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示弱,却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毫无伪装地展露“阿宁”的模样——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他生存的表妹,也不是那个需要证明自己价值的管家,而只是一个褪去所有身份,最本真的自己。
而这份“本真”,似乎意外地触动了他坚不可摧的心防。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狂妄的念头,如同暗夜中划过的流星,骤然照亮了阿宁的脑海。
既然武力无法抗衡,谋略尚需时日……那么,情感呢?
那条他亲手划下的、冰冷坚固的“棋手与棋子”的界限,是否可以从内部松动?
她看着镜中自己清澈却暗藏锋芒的眼睛,一个全新的、危险的计划开始悄然成型。
秦岩要的是一个完美的、可供驱使的“昭宁公主”。
那么,她或许可以,在扮演这个角色的同时,悄无声息地,为自己披上另一层外衣——一个逐渐对他产生复杂情感,既有畏惧,又忍不住依赖,甚至……滋生出一丝不该有的妄念的“苏宁儿”。
这很危险,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一旦被他看穿,万劫不复。
但,若成功了呢?
若能让这个冷酷的执棋者,对他亲手雕琢的“作品”产生一丝真正的怜惜,一点超脱利用的私心……那她所能获得的,将不仅仅是生存的空间,更是反客为主的契机。
秦岩,往日都是你教我如何玩弄权谋、算计人心,如今,该我为你量身定制一场温柔陷阱了。
她决定,从明日起,她要开始一场精密的“情感围猎”。
目标,是秦岩那颗冰封的心。
而她最大的武器,正是他今晚所窥见的——那份让他失神的“本真”,以及他亲手教会她的,所有蛊惑人心的权谋之术。
镜中的少女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与这静谧夜晚格格不入的、冰冷而炽烈的锋芒。
她知道,从今夜起,这场博弈,进入了全新的,也是最危险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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