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亡国之君终燃归乡之火
暮色漫过汴京的朱墙时,终于结束了这胆战心惊的一天。
载着李煜与李从宁的马车,正碾过最后一段青石板路,停在那座挂着违命侯府匾额的院落前。
车帘掀开的瞬间,一股带着凉意的晚风涌了进来,吹得李煜衣角轻轻颤动。
他先一步起身,动作间仍带着几分久居囚笼的滞涩,却还是伸手扶了李从宁一把。
李从宁借着他的力道下车,目光先落在那违命侯府的匾额上,那四个楷书大字,一直以来都像四块冰冷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腕间的赤金镶玉镯,玉镯与金饰碰撞,发出一声细碎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进去吧。” 李煜的声音很轻,像被风吹得要散。
守门的宋兵瞥了他们一眼,随手推开沉重的朱漆大门,门轴转动的 “吱呀” 声刺有些刺耳,竟与金陵城破时宫墙倒塌的余音重合,让李从宁指尖骤然发凉。
府内的庭院很小,比起金陵的宫殿更是不值一提。
李煜垂着眼往里走,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路过廊下那株半死的海棠时,脚步顿了顿。
从前金陵的澄心堂外,种着成片的海棠,春日里花瓣能落满石阶,如今想来,竟像上辈子的事。
“兄长,白日里的事,没必要放在心上。” 李从宁见他神色恍惚,轻声宽慰。
他抬眼时,眼底满是红血丝,语气里裹着难以掩饰的愧疚。
“阿宁,白日里…… 是兄长没用!”
他抬手按住胸口,像是要按住翻涌的愧疚。
“王侍郎逼你们献舞时,我就坐在那里,看着茶水溅在锦袍上,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你一个女子,却要挺着脊背跟他争,护着江南的体面…… 我这个亡国之君,倒像个缩在后面的逃兵。”
他说着,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将涌到喉头的哽咽压下去。声音更低,却字字扎心。
“自金陵城破,我就只顾着躲在书房写词,看着你被宋兵押解,看着宗亲们低头做人,什么都做不了。今日才知,连最后一点风骨,都要靠你替我守住。”
李从宁伸手拍了拍兄长的胳膊,指尖能清晰摸到他袖口下的骨,瘦得硌人。
“兄长,亡国之臣本就如履薄冰。我敢争,不过是赌赵氏皇帝要‘优待降臣’的名声,并非你怯懦。”
“可我不能这样一直躲在你身后!” 李煜猛地抬眼,语气里第一次没了往日的温润,反倒多了几分决绝。
“你想带大家回江南,这份心,我与你一样,只是从前我怕惹祸,怕宋廷迁怒宗亲,才一直缩着。今日见你为了江南体面据理力争,我再不能装糊涂了。”
他走到案前,指尖抚过案上摊开的江南舆图,那是他偷偷从金陵带出来的,边角已被摩挲得发毛。
“我虽降宋,可江南还有旧部。宣州的卢绛、虔州的郭载兴、袁州的刘茂中…… 他们都是当年跟着我的忠勇之士,若有我的亲笔信,定能聚起人心。”
李从宁抬眼,烛火恰好映在李煜眼底。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倒多了几分她许久未见的坚定,像暗夜里重新燃起的一点星火。
“兄长是说……”
“我想为回家尽一份力。” 李煜迎着她的目光,语气格外郑重。
“我来写书信,你设法传给江南旧部。告诉他们,还有人没忘了金陵的秦淮河,还有人想带着大家回家。哪怕只能为你们递一句话,传一封信,也好过日日坐在这囚笼里。”
李从宁看着兄长眼底的愧疚,忽然鼻尖一酸,自南唐亡后,她见惯了李煜的沉默与颓唐,却从未见过他这般直白地袒露自己的无力。
她还是很快稳住神色,缓缓点了点头:“好,有兄长帮忙,我们便多了一分底气。只是此事凶险,兄长需格外小心!”
李煜重重颔首,指尖终于不再发抖,伸手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狼毫笔,墨汁蘸得满。
他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划过,烛火跳动间,他眼底的光愈发清亮,仿佛那些散落在江南的旧部姓名,成了刺破囚笼的利刃。
“卢绛在宣州时,曾率部下死守三个月,抵挡住宋军三次猛攻,若不是我当年……”
话到嘴边,他喉间又是一阵发紧,亡国的愧疚再次翻涌,却被他强行压了下去,此刻不是沉湎过往的时候。
她顺着话锋开口。
“我记得刘茂中在袁州时,曾开仓放粮赈济过三年前的蝗灾,江南百姓提起他,至今还念着好。若是能联系上他,说不定能从民间寻到些助力,寻常百姓虽手无寸铁,可若是心往一处聚,也能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李煜闻言,眼底的光又亮了几分。
他伸手从案头取过一张素笺,指尖沾了墨,却在落笔时又顿了顿。
烛火映着他眼底的犹豫,良久,才缓缓开口。
“只是刘茂中性子刚直,当年我降宋时,他在袁州城上哭着骂过我‘昏君误国’。如今我这封亲笔信送过去,他会不会……”
话未说完,便被李从宁轻轻打断。
“兄长,刘将军当年骂你,是恨你没能死守南唐,可这份恨里,藏的何尝不是对故国的牵挂?我相信他们理解兄长,一开始不愿意投降是为江南百姓自由,最后迫不得已投降更是不忍继续生灵涂炭!”
李从宁走到案边,看着素笺上未干的墨点,像极了他们此刻悬而未决的命运。
“兄长在信里写明如今的处境,说清楚想带大家回江南的心意,相信他能明白的。”
李煜沉默着点了点头,终于将 “刘茂中亲启” 四个字写在素笺上。
笔锋落下时,他忽然又想起最后一次在金陵紫宸殿,刘茂中曾穿着铠甲跪在殿外,求他增兵袁州抵御宋军,那时他被朝堂上的议和派缠得心烦,只草草打发了人去安抚。
如今想来,那些被他忽略的忠言,竟成了如今午夜梦回时最锋利的悔恨。
“当年卢绛守宣州,粮道被宋军截断,他派使者来金陵求援,我却听信了佞臣之言,说宣州城坚,无需援兵……”
李煜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指尖的墨汁滴落在素笺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后来宣州城破,卢绛带着残部突围,从此没了音讯。我这封信送过去,于他而言,或许更像一份迟来的歉意。”
李从宁看着他眼底的自责,伸手将案头的镇纸轻轻推到他手边。
“兄长,过去的事已无法挽回,可如今你愿意提笔写信,便是在为江南做实事。卢留后若是知道,定会明白你的心意。”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夜色中隐约传来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只是我们得尽快将信送出去,若是被宋廷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李煜深吸一口气,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湿意,重新握住笔。
狼毫划过素笺的 “沙沙” 声,在寂静的屋内格外清晰,像是在为归乡的路,一点点铺墨。
直到烛火燃过半,他才放下笔,将三封写好的信仔细折成小方块,用蜡一一封好,递到李从宁手中。
指尖传来蜡封的冰凉,却裹着滚烫的信念:“剩下送信的事情,都交给你了。”
李从宁接过信,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握住了江南旧部的希望,也握住了回金陵的可能。
她抬头看向兄长,烛火映着他眼底的光,竟让这狭小的书房,多了几分暖意。
“兄长放心,我定会将信安全送出去。” 语气里满是坚定。
不管前路多险,她都要带着这些信,带着兄长的心意,为南唐的人,寻一条回家的路。
窗外的夜风卷着枯草掠过窗棂,李从宁走到窗边,轻轻撩起一角窗纱。
漆黑的夜空里,只有远处宋廷宫城的灯火亮着,却照不亮她心里的金陵。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跟着李煜在秦淮河上泛舟,画舫的歌声混着水汽飘过来,能漫过整个金陵城。
如今想来,那些热闹的日子虽远,却也成了她撑着的光 。
总有一天,她要带着兄长,带着所有南唐的宗亲,再回到秦淮河畔,看一次满河的灯影。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