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日月星——玄月融焰(上部)

作者:敬A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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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三月末裹着潮乎乎的软,风里掺着早樱落下的淡香,又夹着化不开的阴翳,灰蒙蒙的天像蒙了薄纱的旧照片。阿姨们围着玻璃柜台说话,声音压得低。

      “这都第三个月拿八成工资了。”王姨把工资条折了又折,指尖蹭过柜台缝里的灰,“改制改得人心慌,听说下个月要搞轮岗了,轮上的工资只有六成。”

      “谁愿轮谁轮?六成能干什么,喝西北风吗?”刘姨叹了口气,眼风扫过林夏。她正踮脚理最上层的药盒,白大褂袖口沾了点墙灰,只把药盒摆得更齐了些。

      林夏早把账算得门清:自己是学徒工,工资本就够不上“降薪线”,轮岗反倒能拿全薪歇整月,这凭空盼来的闲多好啊!

      林夏记得刚到门诊没多久,门诊负责的袁伯把她叫到跟前,语气是长辈式的“为你好”:“小林年轻,要多学点东西啊,周末就别休两天了,休一天就行,过来多熟悉熟悉药柜。”她心里当即透亮,哪是让她学东西,分明是拿她当免费劳力。回家她跟小姨提这事儿,语气里藏不住委屈,小姨在那头叹口气:“算了,先听着。咱们犯不着为这点事生气。你往后要去读书,得经他递材料、给评价。他未必能定你读不读书,但他说你几句好话,比你跟他拧着来好。再说你本就是学徒,多做不是吃亏,是让他挑不出错,往后办事少绊子。”林夏更委屈了,道理她都懂,可心里那点憋闷就是散不去,咬着唇没吭声,最后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认了。

      寒假更是熬。朋友们都在家耍了二十多天,她初七就踩着晨雾去了药房,推开门,空荡荡的柜台只她一个人。望着窗外散不去的薄雾,听着远处偶尔传来的鞭炮余响,她又一次真切觉得,“上班”和“读书”是两回事。读书有课间的笑、朋友们的糖,上班只有没完没了码药的盒子、开不完的收据和藏在“为你好”里的算计,还有随时可能从门口飘来的“小林,小林……”的叫喊。

      所以当她轻声说“我先轮”时,嘴角藏着压不住的雀跃:终于能有整月的闲,暂时不用看人脸,不用忍委屈了。

      轮岗头几天,林夏把日子过得像撒了欢的雀。晴时就把《红楼梦》摊在阳台桌上,连带着新买的《红楼解析》一起翻;阴时就窝在床上,读琼瑶的《窗外》,看那些情情爱爱,眼睛湿了又干;偶尔也背唐诗宋词,“杨柳岸,晓风残月”念到第三遍,突然觉得没了滋味。

      时间一多,反倒空得慌。书看久了头晕,写小说总是卡壳,随身听的英语磁带转着转着瞌睡就来了。她骑着自行车在街上瞎晃,街上脚步来来往往,却看不见同龄人的影子。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像被落在了时光外面,大人们忙着生活,同龄人忙着成长,只有她孤零零的悬在缝隙里。寂寞像发了疯的藤蔓,顺着心口往上爬,缠得她喘不过气。

      直到那周六的聚会,张舟说想和她聊聊。两人走到学校操场的围墙边。张舟坐在乒乓台上,腿悬着晃悠。林夏坐在对面石阶上,指尖抠着石缝里的草。月光把台面浸得发白,天上的星星密密麻麻。张舟说:“你知道李敖吗?”

      没等她回答,他已经自顾自讲起来,语气里带着股藏不住的兴奋:“我超喜欢他写的诗,不是那种腻歪的,是有点‘装’又很直白。‘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他念得抑扬顿挫,手还比划着,“还有首《忘了我是谁》,‘不看你的眼,不看你的眉;看了心里都是你,忘了我是谁’,你知道吗?这是他在牢里写的,就为换张报纸!”

      话头一打开就收不住,他又讲《情老》里“好花应折,因为花会老”,说在李敖看来,美好的感情如同花期一样短暂,很容易错过。讲《爱里》“爱里不见是非,爱里不见强弱,爱里只有情,情没有对错”,说这是李敖认为的理想化爱情。林夏坐在旁边,第一次听人把爱情诗讲得像江湖故事。

      没一会儿,他话题又跳了,开始讲自己以前喜欢过的女生。隔壁班扎高马尾的,图书馆里总坐窗边的,最后都无疾而终。“说起来惨吧?”他咧着嘴笑,眼里却没半分难过,倒像在说别人的热闹,“其实也还好,就像李敖写的,爱得短一点,反而记不清疼。”

      张舟正讲着,突然停下来,盯着远处黑沉沉的树影问:“林夏,你看过海吗?”

      林夏刚要摇头说没看过,他已经把话接过去,语气瞬间变得郑重,像在念什么台词:“那貌似狂热、浮躁,而内在却深沉多变的海。”

      林夏听得发怔,正想着“原来海是这样的”,就见他突然咧嘴一笑:“哎,其实我也没见过,都是瞎想的。”

      这话来得太突然,林夏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尖抠着的草叶都晃了晃。

      他倒不尴尬,反而更起劲儿了,又把话题拽到草原上:“海没见过,但草原我是一定要去的!那一碧万顷、没有遮拦的草原,偶尔看见奔驰的骏马……”

      林夏没说话,只是望着他的侧脸。月光落在他的睫毛上,像撒了层细碎的银,连带着那些她从没见过的海与草原,也跟着生动起来。

      她忽然觉得张舟这人挺有意思。表演欲强得有点逗,却又透着股格外的认真,让人觉得新鲜又好玩。她听着他眉飞色舞地讲,看着他眼里闪着的“星辰大海”,心底那些缠人的小情绪,悄悄散了。

      不是因为知道了李敖,也不是突然就向往起大海与草原,而是因为此刻,有人坐在这台阶上,把心里的想象与热爱,一字一句慢慢讲给她听。原来有些人的灵魂这样鲜活,像装着一整个璀璨的星空与无垠的海。这一对比,自己那些发慌的、寂寞的时光,好像也没那么沉重了。那些不能读书的委屈,被占了便宜的憋闷,想念同学的难过,也跟着轻了。

      从操场往家走时,晚风裹着草屑的凉,张舟的话还在耳边转,她觉得很新奇也很兴奋。可走着走着,心里却又涌上来一股说不清的闷。方才他说起隔壁班的高马尾、图书馆总坐窗边的女孩时,眼里的得意。那些喜欢像“谈资”,也可以随意的说给另一个女孩听。

      那陈默呢?自己在他心里,说不定连张舟口里的“谈资”都算不上,他早该不记得自己了吧?她攥得那么紧、看的那么重的“喜欢”,突然感觉像是笑话。

      越想越觉得自己傻,胸口堵得发慌。推开门,她直奔书柜最下层,把那三本硬壳笔记本全扒拉出来,里面密密麻麻,全是陈默的碎片。

      她翻开第一页,指尖划过“从今天开始,喜欢陈默”的字迹,突然笑出声,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这哪里是日记?分明是把自己困在执念里的傻话。

      她猛地合上本子,抓起一本往地上摔,硬壳撞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接着是第二本、第三本,她一页页撕,把那些藏在字里行间的喜欢、偷偷摸摸的想念,全撕成了碎纸。

      她瘫坐在地上,盯着满地碎纸发愣。许久,她摸出桌角的旧报纸,抖开,把碎纸一捧捧拢进报纸里,慢慢折好又郑重放回书柜最下层。

      没过几天,门诊的电话打到家里,那头是刘姨略带歉意的声音:“小林啊,轮岗名单搞错啦,学徒工不参与轮岗的,你明天就回来上班吧。”林夏握着听筒,嘴角悄悄弯了弯。早猜到会是这样,可这偷来的二十天清闲,已经够让她知足了。挂了电话,她把《红楼解析》塞进抽屉,心里竟有几分踏实:忙起来,或许就没空揪着那些寂寞打转了。

      日子重回正轨,药房得药味混着“哒哒哒”的算盘声。那天早晨,林夏踩着晨雾出门,刚拐过街角,对面穿浅蓝衬衫的男人径直朝他走来。他拦住她说想和她交朋友。林夏疑惑地抬起头,毫不迟疑道:“我不认识你。”男人愣了一下,随后从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她。

      信里他说自己在街角见过她好多次,说她低头理药盒的样子很认真,说他终于鼓起勇气想认识她。林夏撇撇嘴,把信随手塞进抽屉,这种事她也不是头一回遇到,没太放在心上。

      下班时的暮色漫过药房的玻璃柜,林夏刚出门,就撞见了站在梧桐树下的浅蓝衬衫,是白天那个男人。他双手插在裤兜里,见她出来,立刻站直了身子向他招手,眼神有点慌,倒没了早晨递信时的莽撞。

      林夏正想绕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带着笑意的招呼:“夏夏下班啦?”是路过的兰姐,眼神在她和男人之间转了两圈,嘴角勾着促狭的“鬼笑”,林夏的耳尖瞬间热了,只能硬着头皮朝男人走过去。

      两人并肩往巷口走,男人先开了口,声音比信里直白许多:“早上的信……你看了吗?”见林夏点头,他又慌忙补充,“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很特别,想和你认识。”一路上他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忽然转了话头:“对了,你喜欢海吗?”他眼睛亮起来,说自己老家在海边,退潮时能捡到带花纹的贝壳,说夜里躺在沙滩上,能听见海浪撞碎在礁石上的声音,“像……像在叫自己喜欢的人的名字。”

      林夏听得有些发怔,张舟和她说大海,这人也和她说大海,最近这是跟大海杠上了吗?她没多想,只是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信我看了,谢谢你。但我现在还小,没想过这些事。”

      男人愣了愣,追问:“小?你多大?”

      “16岁。”

      这话一出口,男人一下有些愣神,嘴角猛地抿紧,声音都低了八度:“啊?没想到你才16……抱歉,是我没看出来,刚才的话你别往心里去,是我唐突了。”

      林夏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倒觉得刚才的尴尬散了些,轻轻说了句“没关系,拜拜”。男人也连忙点头:“拜拜,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

      回到家,书桌上的“幸福杯”征文通知仍压在书本下。先前的入围稿总算让她松了口气,可决赛的文章却卡了好几天,笔尖悬在纸上,始终落不下去。

      她忽然想起张舟的话。那片“看似狂热浮躁,内里却深沉多变的海”,想起穿浅蓝衬衫的男人说“海浪撞碎礁石的声音,像在喊某个人的名字”。更绕不开的是张雨生的《大海》,这段时间那旋律像生了根,总在脑子里循环播放,尤其是那句“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冷不丁就撞进耳朵,连带着“所有受过的伤,所有流过的泪,我的爱,请全部带走”的叹息,也跟着在心里沉了又沉。

      她愈发恍惚:海到底是什么样的?是沉潜时掀起的暗流,是潮声里藏着的心事,还是歌里唱的能装下所有遗憾与执念的远方?

      她盯着空白稿纸发呆,那些碎片忽然自己动了,张舟的海、男人的潮声、歌里的浪花,竟慢慢拼成了一片晃动的海,海面上还飘着模糊的影子。她猛地抓起笔,笔尖落下时,标题先跳了出来:《一天到晚游泳的鱼》。

      她想写一条没见过海的鱼,听着不同人讲海的碎片,却在心里聚了一汪海水,那是鱼儿对远方的全部想象。就像现在的她,海只是地图上的一片蔚蓝,可关于海的所有心事,已经足够漫过整张稿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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