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雪辞

作者:柒壹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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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章凤鸣惊阙


      《百鸟朝凤图》完成的消息,似一阵裹挟着桂花香的秋风似的,不过半个时辰便传遍了长春宫的朱墙回廊。

      洒扫的宫婢捧着铜盆驻足私语,值夜的太监倚着廊柱交换眼神,连廊下笼中那只素来慵懒的孔雀,都似被这股热闹劲儿惊动,抖了抖尾屏上的金翠斑纹。

      金公公闻讯赶来时,青缎长袍下摆扫过阶前落叶,留下几道急促的残影。他那张常年带着三分笑意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原本还盘算着今日午后借“查验画材成色”为由,再对苏墨卿施压,逼她把凤凰的眼神改得谄媚些,却没成想这丫头竟如此利落,一夜之间便完成了点睛。

      踏入偏殿的刹那,金公公的脚步猛地顿住。

      八仙桌上铺展的画轴占去了大半桌面,淡青色的云纹从宣纸边缘漫开,百鸟或栖于梧桐枝桠,或掠于云霞之间,朱喙金爪、彩羽流光,每一笔都透着鲜活灵气。

      可真正让他瞳孔骤缩的,是云层正中那只凤凰——墨色勾勒的羽翼边缘泛着暗金光泽,尾羽垂落如流霞倾泻,而那双点睛之笔,竟真如苏墨卿先前所言,澄澈如秋水,坚定似寒星,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里,藏着不容侵犯的威仪,半点没有他们想要的那种依附之态。

      “好啊,苏姑娘好笔法。”金公公喉结滚动了两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却碍于贵妃三日前特意吩咐“不许扰了画师作画”的话,不敢当场发作。

      他俯身假意打量画作,目光扫过凤凰眼部时,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几乎要溢出来,“只是这凤目瞧着太过锐利,怕是少了几分温婉福气,姑娘往后作画,还是得多揣摩揣摩宫里的规矩才是。”说罢,不等苏墨卿回应,便甩着袖子转身离去,袍角带起的风,吹得画轴边角轻轻颤动。

      苏墨卿立在桌旁,望着金公公的背影轻轻蹙眉。她自然听出了话里的敲打,却只是伸手轻轻抚平画纸褶皱——这凤凰的眼神,既是凤鸟该有的气度,也是她心中不愿妥协的坚持,怎会轻易更改?

      三日后,辰时。

      长春宫正殿的鎏金铜炉里燃着上好的迦南香,烟气袅袅缠绕着殿顶的盘龙藻井,将四壁悬挂的缂丝花鸟图衬得愈发雅致。

      宫人皆垂首侍立,腰间的双鱼佩随着呼吸轻轻晃动,连脚步声都压得极轻,只余下银壶倒茶时的细响。

      贵妃身着石青色绣暗纹宫装,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宝座上,腕间赤金嵌东珠的手镯随着指尖敲击扶手的动作,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她两侧的梨花木座椅上,还坐着几位前来请安的嫔妃——东侧是穿着海棠红宫装的庆嫔,手里把玩着一串蜜蜡佛珠;西侧是刚晋封不久的容贵人,正低头用丝帕轻拭茶盏边缘,目光却时不时往殿门方向瞟去。

      “传苏墨卿进殿。”贵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下了殿内若有若无的私语。

      两名身着宝蓝缎袍的太监应声上前,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幅《百鸟朝凤图》步入殿中。

      画轴被缓缓展开的瞬间,淡墨与重彩交织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先是陷入一阵死寂,随即响起一片细微的抽气声。

      庆嫔手中的佛珠猛地停住,容贵人更是直接放下茶盏,身子前倾了几分——梧桐枝上的百灵鸟似要振翅鸣叫,莲塘里的仙鹤正低头汲水,连云絮都带着流动的质感,而云中那只凤凰,竟似要从画中飞出一般,眼神透过宣纸,仿佛能直视人心,雍容里藏着洞悉世事的智慧,威仪中又含着悲悯众生的温和。

      “这……这凤凰画得竟如此有神韵!”庆嫔忍不住轻声赞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绣花,“先前只听闻苏画师技艺不凡,今日一见,才知传言半点不虚。”

      容贵人也跟着点头,目光落在凤凰羽翼上:“瞧瞧这羽毛的层次,从深褐到金红,过渡得这般自然,怕是宫里的供奉画师也未必能做到。”

      贵妃凝视着画作,久久没有言语。她的指尖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忽快忽慢,无人能窥见她此刻的心思——她既欣赏这凤凰的气度,又暗自诧异苏墨卿一个民间画师,竟有如此胆量,敢在献给宫闱的画作里,画出这般不卑不亢的眼神。

      “苏墨卿。”良久,贵妃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情绪,“你这凤凰的眼睛,画得与众不同。”

      苏墨卿跪在殿中冰凉的青砖上,裙摆铺展开来,像一朵素雅的白莲。

      她能感觉到殿内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尖攥着裙摆的力道不自觉加重,声音却依旧镇定:“回娘娘,民女以为,凤乃百鸟之王,亦是天下祥瑞的象征,当以德被苍生、泽润万物。其目既当明察秋毫,辨是非曲直,亦当心怀天下,念黎民疾苦。民女愚见,唯有如此风骨的凤凰,方能匹配娘娘母仪天下的风范,不辱‘百鸟朝凤’之名。”

      这番话说得恳切,既捧了贵妃,又守住了自己的创作初心。庆嫔忍不住朝苏墨卿投去赞许的目光,容贵人也轻轻颔首,觉得这画师不仅技艺好,嘴也伶俐。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太监清亮的通传声:“皇上驾到——”

      满殿之人皆是一惊,庆嫔和容贵人慌忙起身,与殿内宫人一同跪伏在地,连贵妃也从宝座上起身,整理了一下宫装裙摆,准备迎驾。

      苏墨卿更是将头埋得更低,青砖的寒气透过衣料渗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轻颤——她虽曾在扬州的画舫上远远见过皇上的仪仗,却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场合直面天颜。

      皇上身着石青色常服,腰间系着明黄带子,上面挂着一块白玉双鱼佩,信步走入殿内。他脸上带着几分笑意,目光扫过跪伏的众人,声音温和:“都起来吧,朕听闻爱妃这里得了一幅妙画,今日得空,特来瞧瞧。”说罢,不等众人谢恩,他的目光便被殿中那幅展开的《百鸟朝凤图》吸引,脚步不由自主地走上前。

      百鸟的灵动、色彩的富丽,都让皇上微微点头,可真正让他驻足的,还是那只凤凰的眼睛。

      他俯身细观,眉头先是微蹙,随即缓缓舒展,眼中露出惊异之色:“这眼神……竟有几分太..宗皇帝《瑞应图》中凤瞳的神韵!”

      太..宗皇帝的《瑞应图》是清宫秘藏,画中凤凰眼含威仪却不凌厉,带着安抚众生的悲悯,寻常人根本难得一见。皇上自幼便在父皇身边见过几次,对那凤瞳的神韵印象极深,此刻见苏墨卿笔下的凤凰竟有几分相似,心中顿时生出几分好奇。

      “画此图者何人?”皇上直起身,目光扫过殿内,最后落在了站在角落的苏墨卿身上。

      贵妃忙上前一步,柔声回道:“回陛下,此画是扬州来的民间画师苏墨卿所绘。”她示意苏墨卿上前,“墨卿,还不快向陛下行礼。”

      苏墨卿强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提着裙摆走上前,屈膝行跪拜礼,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却依旧清晰:“民女苏墨卿,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打量了她一番——眼前的女子身着月白色布裙,发间只插着一支素雅的银簪,面容清秀,眼神澄澈,虽带着几分拘谨,却丝毫没有谄媚之态。

      他想起方才那凤凰的眼神,心中愈发欣赏:“年纪轻轻,能有此笔力与胸襟,难得!尤其这凤目,点睛之笔,堪称神来之笔!”说罢,他转向身旁的总管太监,朗声道,“赏!黄金百两,宫缎十匹,再赐苏画师‘妙笔丹青’匾额一方!”

      总管太监忙躬身应下:“嗻,奴才这就去传旨备赏。”

      满殿之人皆面露喜色,纷纷向皇上道贺,庆嫔更是笑着说:“陛下慧眼识才,苏画师得此赏赐,真是实至名归。”

      容贵人也跟着附和,殿内气氛一时热闹起来。

      然而,就在这喜庆之时,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的温世昌,忽然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娘娘,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温世昌是内务府主事,平日里负责采办宫中用度,虽官职不高,却常伴贵妃左右,也算有几分脸面。他此刻开口,语气带着几分迟疑,瞬间让殿内的热闹气氛冷了下来。

      贵妃蹙眉,心中隐隐有几分不悦:“温主事有话不妨直说。”

      温世昌故作迟疑,目光扫过苏墨卿时,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他前日听闻苏墨卿得了贵妃赏识,又得知她与扬州沈家往来密切,心中便起了算计。沈家此前拒绝了他索要盐引的要求,他本就怀恨在心,如今正好借苏墨卿之事,将沈家一并拖下水。

      “回陛下,娘娘,此画虽妙,但臣近日却听闻一些关于这位苏画师的流言。”温世昌垂着头,声音压得极低,却足以让殿内众人听清,“臣听闻,苏画师与扬州盐商沈家往来密切,而那沈家少主沈如澜……似乎有欺君之嫌!”

      “欺君之嫌”四个字一出,满殿皆惊!

      庆嫔手中的佛珠险些掉落在地,容贵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欺君之罪,那可是要掉脑袋的重罪,连带着家人都要受牵连!

      苏墨卿猛地抬头,看向温世昌,只见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冷笑。她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温世昌这是不仅要毁了她,还要借此彻底扳倒沈家!

      皇上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目光变得锐利如刀,扫过温世昌:“沈如澜?朕记得,内务府采办西洋钟表、琉璃等物,沈家出力不少,每年盐课也缴纳得十分及时。他有何欺君之嫌?”

      温世昌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朗声道:“回陛下,据臣暗中查探得知,那沈家少主沈如澜,并非男子,而是女子身!她自幼女扮男装,执掌沈家盐务多年,不仅欺瞒了扬州百姓,更是欺瞒了朝廷!这些年来,她以男子身份与江南各州府官员往来,商议盐政、洽谈生意,此乃大不敬之罪!而苏画师在扬州时便长住沈府,与那沈如澜形影不离,臣断定,她定是早已知情,却刻意隐瞒不报,这便是同谋之嫌!”

      轰——!这番话如同惊雷,在长春宫正殿炸响。

      金公公见此刻温世昌发难,在一旁适时地添油加醋:“陛下,娘娘,奴才也听闻,这苏墨卿在扬州时,与沈如澜同吃同住,连作画的颜料都是沈家专供的。若说她不知情,实在难以让人信服啊!”

      他刻意加重了“同吃同住”四个字,暗示两人关系不一般,试图坐实苏墨卿的同谋之罪。

      苏墨卿跪在冰冷的青砖上,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

      寒意从脚底往上窜,冻得她牙齿都开始打颤。

      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安危,大不了一死了之,可沈如澜呢?沈家上下几十口人呢?若温世昌的指控坐实,沈家便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不能慌,绝对不能慌!如澜还在扬州等着她回去,沈家还需要她证明清白!

      就在皇上脸色越来越沉,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即将开口下令彻查之时,苏墨卿忽然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闪躲,声音清晰地响彻大殿:

      “陛下,娘娘明鉴!民女不知温主事从何处听来此等荒谬之言!沈少爷乃扬州城人人皆知的沈家掌舵人,自她接手沈家以来,不仅将盐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年为朝廷缴纳的盐课比往年多了三成,还主动出资修缮了扬州至江宁的漕运码头,方便官府运送粮草。她行事光明磊落,为朝廷分忧,为百姓谋利,岂容他人如此污蔑?!”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庆嫔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多了几分敬佩——在这样的威压下,寻常女子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可苏墨卿竟还能条理清晰地为沈家辩解。

      温世昌没想到苏墨卿竟敢反驳,脸色一沉:“你休要狡辩!本官所言,皆有依据……”

      “温主事!”苏墨卿不等他说完,便厉声打断,目光如炬,直直射向他,“您口口声声说有依据,请问依据何在?是有人亲眼所见沈少爷是女子,还是有书信凭证能证明他欺瞒朝廷?若只是道听途说,便要定一位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商贾之罪,还要牵连民女这微不足道的画师,敢问温主事,这便是朝廷官员该有的行事准则吗?”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悲愤与决绝:“还是说……有人因沈家不愿满足其贪得无厌的索求,便怀恨在心,故意编造流言,构陷沈家与民女,好报一己私怨?!”

      最后这句话,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温世昌的要害——他此前确实曾向沈如澜索要过十张盐引,想转卖给私盐贩子牟利,却被沈如澜以“盐引乃朝廷管控之物,不敢私相授受”为由拒绝。

      此事虽只有他与沈如澜知晓,可苏墨卿这番话,却让皇上和贵妃心中起了疑。

      “你……你胡说八道!”温世昌气得脸色发白,手指着苏墨卿,声音都在发抖,“陛下,此女巧言令色,颠倒黑白!臣……臣这就去传证人,证明沈如澜确是女子身!”

      “够了。”

      一个威严的声音响起,打断了温世昌的辩解。

      皇上坐在宝座上,面色沉静,目光在苏墨卿和温世昌之间缓缓扫过,深邃的眼眸里看不出情绪。

      他先是看了一眼那幅《百鸟朝凤图》,凤凰的眼神依旧澄澈坚定,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随后又看向跪在地上的苏墨卿——她虽身形纤弱,背脊却挺得笔直,眼中没有丝毫惧色,只有坦荡与坚定。

      殿内静得可怕,连香炉里烟气飘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垂着头,等待着天子的决断。

      庆嫔悄悄攥紧了衣角,容贵人的手心全是冷汗,贵妃也微微前倾身子,目光紧紧盯着皇上,想知道他究竟会如何处置此事。

      苏墨卿跪在地上,心脏狂跳不止,掌心的伤口已经渗出了血珠,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她知道,接下来皇上的一句话,不仅关系到她的生死,更关系到沈家几十口人的性命。她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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