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ring

　　观摩展的余波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涟漪缓缓荡开，又逐渐归于平静。一些当地艺术媒体出现了简短的报道，Maria 转给我几封策展人和收藏家的咨询邮件，语气谨慎而感兴趣。这种来自专业领域的、冷静的认可，比任何泛滥的同情都更让我感到踏实。
　　我将这些邮件转发给林助理，让他负责后续沟通。我的任务不是销售，而是继续创作。
　　李薇的插曲似乎真的落幕了。陈洄那边再无消息，林助理也确认她未再出现。那张偷拍的照片里她仰头的侧影，像一个被定格在过去的、偏执的幽灵，不再能侵扰我的现实。我将关于她的所有不适记忆打包封存，扔进了意识的角落。
　　驻留期进入后半段。对环境的陌生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熟悉甚至亲密。我熟悉了工坊里每台机器独特的轰鸣，熟悉了不同金属被切割、焊接时散发出的气味，熟悉了从工作室窗口看出去，那巨大高炉在一天中不同光线下的表情变化。
　　我的创作也开始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不再满足于直接将工业残骸嵌入画布，我开始尝试更彻底的“冶炼”。
　　我收集来各种废弃的金属零件——齿轮、轴承、断裂的刀片、扭曲的钢管，将它们放入一个小型的感应熔炉（在 Maria 的技术支持下申请使用的）。看着它们在极端高温下熔化，汇聚成炽热、翻滚、危险的金属液流，一种原始而巨大的力量感震撼着我。
　　我将这些熔化的、不同成分的金属液小心地浇注进预先用砂岩制作的粗糙模具里。模具的形状来源于我的素描，是一些抽象的、充满断裂感和重新连接意味的形态。
　　冷却后，敲掉沙模，得到的金属铸件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无法完全预料的形态。表面布满粗糙的颗粒和氧化痕迹，颜色也因为金属成分的不同而交织出意想不到的、黯淡而华丽的光泽。它们不再是冰冷的废料，而是被能量彻底改造过的、拥有全新生命的物质。
　　然后，我再将这些自己“冶炼”出的金属构件，与大幅的画布结合。这一次，结合的方式更加复杂。有时是悬挂，有时是半嵌入，有时则是让颜料仿佛从金属的裂缝中流淌出来。
　　整个过程，充满了偶然性和不可控性，失败率极高。但我沉迷于这种与材料、与火、与不可预知的结果的直接对话。它让我感受到一种超越个人情绪的、更原始的力量。
　　一幅新作正在进展中。核心部件是一块我熔铸的、暗银色中泛着诡异蓝紫光芒的金属块，形状像一颗被撕裂后又强行弥合的心脏，冰冷而灼目。我正尝试将大片的、浓稠如血锈的红色颜料泼洒在其周围，形成一种极具张力的对抗。
　　手机在一旁的工作台上震动。是视频通话请求，来自母亲。
　　我擦了把手，接通。屏幕那头出现母亲的脸，背景是家里的客厅，看起来一切如常，但她的眼神里有些藏不住的慌乱。
　　“宸之啊……”她声音有点急，“你没啥事吧？”
　　“我没事啊，妈。怎么了？”我心里微微一紧。
　　“哎呀，刚才有个女的，打电话到家里座机上来！”母亲语气带着抱怨和后怕，“说是你高中同学，叫……叫李什么薇？问我你最近怎么样，在国外习惯不习惯，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问得那叫一个细！还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她……”
　　我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李薇！她竟然还敢骚扰到我母亲那里！
　　“……我说宸之好着呢，不用操心。她就又开始东拉西扯，问你小时候身体是不是不好啊，以前是不是喜欢过什么啊……听着怪瘆人的！我赶紧说我要做饭了就把电话挂了！”母亲心有余悸，“这人怎么回事啊？奇奇怪怪的！她是不是……”
　　母亲的话没说完，但担忧之情溢于言表。她怕李薇是我的什么“疯狂追求者”，或者更糟，精神有问题。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窜遍全身。触碰我的底线，我或许可以冷处理。但去骚扰我的母亲，惊扰她平静的生活，这绝对不可原谅！
　　我强压下怒火，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妈，你别担心。她就是我一个很多年没联系的高中同学，可能最近有点……魔怔了。你别理她，她再打来，你直接挂断，或者别接陌生号码。”
　　“哦……好好，我知道了。”母亲松了口气，但还是不放心，“你在外面真没事吧？一个人要小心啊……”
　　“真没事，妈，我好得很。你看，”我把摄像头转向身后那幅正在进行中的、充满了力量感的作品，“正忙着呢。”
　　母亲看着那一片狂放的颜色和冰冷的金属，似懂非懂，但看到我状态如常，总算安心了些：“好好，你忙你的，注意身体，按时吃饭……”
　　又叮嘱了几句，才结束通话。
　　视频一挂断，我的脸立刻沉了下来。怒火在胸腔里燃烧，手指紧紧攥住，指甲掐进掌心。
　　李薇。你真是阴魂不散。
　　我立刻拨通了陈洄的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陈洄，李薇刚打电话骚扰了我妈。”我开门见山，声音冷得能结冰。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再开口时，陈洄的语气里没了以往的冷静吐槽，而是带上了一种罕见的、冰冷的锐利：“具体说了什么？”
　　我复述了一遍母亲的话。
　　“了解了。”陈洄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让人感到一种可怕的确定性，“这件事性质变了。交给我处理。你不需要再过问。”
　　“你打算怎么做？”我问，我不希望陈洄因为我而惹上麻烦。
　　“合法合规的方式。”陈洄淡淡道，“她通过公开信息找到你母亲的联系方式，并进行带有骚扰性质的问询，这已经足够。我会以你国内法律代理人的身份，向她发出一份正式的律师函，明确告知其行为的违法性及可能承担的法律后果。通常对于她这类‘体面人’，这份文件足以形成有效威慑。”
　　她顿了顿，补充道：“如果无效，还有后续程序。足够让她彻底清醒。”
　　我松了口气。陈洄的处理方式，冷静、精准、且极具威力。
　　“谢谢。”我由衷地说。
　　“不必。维持秩序是我的专长。”陈洄语气平淡，“专注你的冶炼。别再为这种噪音分心。”
　　挂了电话，我站在工作室中央，深呼吸了几次，试图将那股冰冷的怒火压下去。
　　目光落回那幅未完成的作品上。那颗暗银泛紫的、撕裂的金属心脏，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忽然间，那股被侵犯、被激怒的情绪，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大步走到颜料台前，不再用画笔，而是直接拎起一大桶浓稠的、未经调制的深黑色丙烯颜料。
　　走到画布前，我盯着那颗金属心脏。
　　然后，手臂猛地挥起——
　　哗啦！
　　一整桶浓黑的颜料，被我狠狠泼洒在画布上！精准地覆盖了之前泼洒的、过于外露的血锈红色，也部分覆盖了那颗金属心脏！
　　浓黑的颜料如同愤怒的潮水，瞬间吞噬了大片区域，向下流淌，覆盖，包裹……
　　剧烈的动作之后，我喘着气，看着眼前近乎被摧毁的画面。
　　原本的构图和色彩关系被彻底打破。那颗冰冷的金属心脏，大部分被掩盖在了浓黑之下，只有少数尖锐的边缘和凸起，顽强地刺破黑色，暴露出来，反而显得更加突兀、更加具有冲击力。
　　一种毁灭后的、令人窒息的强大张力，从画面上弥漫开来。
　　比我之前任何精心构建的效果都要强烈！
　　我呆呆地看着，胸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巨大的艺术快感所取代。
　　原来……可以这样。
　　陈洄说得对。
　　我不该为噪音分心。
　　我应该……更狠一点。
　　我扔开空桶，看着那幅被意外改写的作品，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李薇。
　　你永远不会知道，你的骚扰，最终成了我下一幅作品最戏剧性的注脚。
　　而陈洄的律师函，将会是这份注脚最完美的句点。
　　我拿起刮刀，开始在那片未干的、浓黑的底色上，刻画新的痕迹。
　　这一次，毫无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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