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世界的回响

　　意识像是从深不见底的海渊中艰难上浮，缓慢地挣脱那粘稠的、名为“幻想”的淤泥。

　　首先回归的是听觉。

　　一种规律的、轻柔的“嘀嗒”声，稳定地敲击着他的耳膜。不是幻想世界里扭曲的嘶吼、燃烧的噼啪或是母亲那破碎的哼唱，而是一种机械的、属于现实世界的宁静节拍。紧接着，是模糊的说话声，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然后，是嗅觉。

　　消毒水淡淡的气味，混合着阳光晒过被褥的暖香，还有一种……很浅很熟悉的冷冽清香，像是雪松，又带点皂角的干净。这个味道让他紧绷的神经莫名松弛了一丝。

　　最后，是触觉。

　　身下是略显硬实的床垫，身上盖着轻薄的被子。指尖传来被什么东西轻轻包裹的触感，温暖，干燥，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度。

　　秦阳的眼睫颤动了几下，如同挣扎欲飞的蝶，终于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明亮但不刺眼的光线涌入，让他不适应地又眯了眯眼。视野从模糊逐渐聚焦。

　　白色的天花板，简洁的吸顶灯。旁边挂着透明的输液袋，细长的管子连接着他的手背，那规律的“嘀嗒”声正是来自监测他生命体征的仪器。

　　这里是……病房。

　　现实的、确凿无疑的病房。

　　不再是那片无边无际、灰雾弥漫的惩罚世界。

　　他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偏向床侧。

　　一个人影趴在床边，似乎睡着了。黑色的短发有些凌乱，侧脸压着手臂，勾勒出清晰而略显疲惫的下颌线。那双总是蕴藏着复杂情绪的眼睛紧闭着，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的另一只手，正轻轻地、却坚定地握着秦阳没有输液的那只手。

　　是莫朗。

　　那个在他幻想中时而化为冰冷审判者、时而又成为微弱指引光的存在。那个在现实里，总是用这种沉默而固执的方式陪伴着他的人。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涩而胀痛。

　　秦阳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阳光透过窗户，在莫朗的发梢和肩膀上跳跃，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的睡颜看起来很安静，甚至有些难得的脆弱，完全不同于平日里的冷静自持。

　　秦阳的目光细细描摹过他的眉骨、鼻梁、嘴唇……试图将这张脸，从那些光怪陆离、充满痛苦色彩的幻想碎片中剥离出来，牢牢钉在现实的坐标上。

　　他是真的。

　　他的温度是真的。

　　他的陪伴……也是真的。

　　就在这时，莫朗的睫毛颤了颤，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猛地惊醒过来。他下意识地先看向监测仪，确认数值平稳，才倏地抬起眼，对上了秦阳静静凝视着他的目光。

　　那一瞬间，莫朗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怕惊走一只偶然停歇的蝴蝶，连呼吸都屏住了。他的眼睛里闪过难以置信、惊喜、担忧……种种情绪剧烈翻涌，最后沉淀为一种极深的小心翼翼。

　　“……秦阳？”他的声音因为刚睡醒而有些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能看见我吗？认得我吗？”

　　在过去无数次的清醒间隙里，秦阳的目光要么空洞无物，要么充满恐惧地透过他看向别处，仿佛他只是另一个幻影。

　　秦阳的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唇瓣摩擦，带来轻微的刺痛。这痛感如此真实。他望着莫朗那双紧紧锁住自己的、盛满紧张期待的眼睛，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动作幅度很小，却清晰无误。

　　莫朗的眼眶几乎是瞬间就红了，但他极力克制着，握紧秦阳的手，力度稍稍加重，仿佛要确认这不是又一个易碎的梦。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更平稳些：“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秦阳沉默了几秒，似乎在调动许久未用于正常交流的语言功能。他的目光从莫朗脸上，缓缓移向窗外那片湛蓝的天空，一群飞鸟正轻盈地掠过。

　　“……安静。”他终于开口，声音微弱得像气音，却字句清晰，“……很安静。”

　　没有那些无休无止的指责、哭嚎和燃烧声。

　　世界安静得……让他想落泪。

　　莫朗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欣慰同时冲击着他的心脏。他用力抿了抿唇，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露出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那就好。安静就好。”

　　护士进来例行检查，看到秦阳清醒且眼神清明，也十分意外和高兴。她熟练地记录着数据，语气轻快地对莫朗说：“监测显示他状态稳定很多了，意识清晰，这是好现象。”

　　医生随后也赶来，对秦阳进行了一番简单的认知和反应测试。秦阳虽然反应稍慢，但都能准确理解并做出回应，甚至能说出今天是星期几——尽管并不完全正确，但比起之前完全的时空错乱，已是巨大的进步。

　　“很好，秦阳，你做得很好。”医生温和地鼓励着，然后转向莫朗，“他的情况比预想中恢复得更快。看来之前的治疗方案起效了。我建议，可以从今天开始，逐步减少镇静类药物的剂量，观察他的自主意识恢复和情绪稳定性。”

　　莫朗认真地听着，一一记下。

　　“减少药物后，他可能会更容易感到疲惫，或者情绪出现波动，这都是正常的。”医生补充道，“可以尝试让他进行一些简单的认知训练，比如读一小段报纸，或者拼拼图，从最简单的开始，帮助他重新建立与现实世界的连接强度。但切记，不要过度，循序渐进。”

　　“我明白，谢谢医生。”

　　送走医生护士，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莫朗倒了一杯温水，插上吸管，小心地递到秦阳嘴边：“慢慢喝一点。”

　　秦阳顺从地抿了几口。温热的液体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舒适的暖意。

　　下午，莫朗果然找来了一本简单的儿童拼图，只有十几块那种，图案是一只憨态可掬的大熊猫。他将小桌板推到床前，把拼图块散开。

　　“试试这个？”莫朗的语气带着鼓励，没有丝毫的不耐烦或把他当作孩子的意味，只是一种纯粹的引导。

　　秦阳看着那些零散的碎片，又看看完整的参考图，迟疑地伸出手。他的手指还有些无力，动作笨拙，拿起一块碎片，试图将它放到正确的位置上。试了几次，都对不上。

　　若是以前，这种微小的挫折可能都会引发他强烈的焦躁和自我厌弃，认为自己一无是处。但此刻，或许是那场“终极审判”抽走了他体内大部分的负面能量，他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并没有更多的情绪反应。

　　莫朗没有插手，只是安静地陪在一旁，在他试了很久终于将一块边缘拼图准确嵌入时，低声说：“看，成功了。”

　　秦阳抬起眼，看了看莫朗，又低下头，继续专注地寻找下一块。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小小的拼图板上，也洒在他苍白却隐约透出一丝生气的侧脸上。

　　过程很慢，耗时很长。

　　但当最后一块拼图被放入，组成那只完整可爱的熊猫图案时，秦阳一直微微绷着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

　　他盯着那幅完整的拼图，看了很久很久。

　　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甚至微不足道。

　　但对他来说，却像是在废墟上，亲手垒起了第一块完整的砖。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温暖的阳光，落在一直守候在一旁的莫朗身上。

　　现实的光线勾勒出莫朗清晰的轮廓，不再是幻想中模糊扭曲的光影。

　　秦阳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声音依旧很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清晰地荡开：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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